「劉義山!」我氣急撲過去,被他一掌甩開。
眼看著他離開,我抓住欄杆,恨不得衝出去把他撕成碎片。
可他瀟灑遠去,隻我聲嘶力竭,跌坐地上。
我知道,我對不起阿颀。
為人父,卻硬生生斬斷她的情緣,不顧她的心意和終身幸福。
但我不後悔。
劉義山狼子野心,早已是聖上心頭大患。
我是絕不會讓沈家與這樣的亂臣賊子有任何瓜葛。
阿颀為此跪著求我,她說她和劉雪羿是真心相愛。
我的傻女兒,這權勢中間,算計重重,真情可是很奢侈的東西。
況且劉家權勢滔天,若是她深陷其中,沈家根本無力庇護她。
若是阿颀喜歡的是尋常人家子弟,我一定會成全她,隻劉家不行。
阿颀為了讓我妥協,不惜絕食。
她一向聽話懂事,向來我的吩咐,她都聽。
但這丫頭性子倔起來,也跟我一樣固執。
眼看她一日日消瘦,面色發白,氣若遊絲,偏就是咬牙不吃一粒米,不喝一口水。
Advertisement
她說,劉雪羿絕不會負她,求我給她個機會。
隻要能和他在一起,她連死都不怕。
我真的怕了,我怕阿颀出事。
如果劉雪羿是真心愛護阿颀的話,那好,我答應。
我會準許他們的婚事,然後我便帶著沈家老小告老還鄉,置一處園林,做個教書先生,再不踏入朝堂半步。
劉家的權勢,我絕不沾染半分。
同僚約我飲酒,我本為阿颀的事煩憂,無心應酬,卻被一眾同僚強拉至了煙花樓裡。
他們把酒言歡,我是如坐針毡。
就在我坐立不安,起身欲走的時候,聽到外面有人喝道,恭喜劉公子以一萬兩買下茜茜姑娘的首彩。
我不由站在窗前往樓下看。
一群官宦子弟正簇擁著一個年輕人在樓下坐著。
那年輕人模樣生得不錯,眉眼孤傲,氣宇軒昂,隻大馬金刀地坐在席上,便將周圍一眾人都襯得黯然無色。
隨即,打扮嬌豔的青樓女子含羞帶怯迎上前去,周圍一片起哄。
「沈兄在看什麼啊?」同僚湊過來問道。
我問道:「那堂下是何人?「
「嘿嘿,除了劉大將軍的獨子,誰還有這樣的排場?」同僚笑道。
劉大將軍的獨子,劉雪羿。
很好,我慢慢握緊拳頭,轉身下樓。
我從這一眾人中經過,從這個玉樹臨風的年輕人身邊經過。
他軟玉溫香在懷,當真快活。
而我的女兒,幽困在家中,氣若遊絲,命懸一線。
我回到家,看著阿颀,不禁老淚縱橫。
見我抹眼淚,阿颀也哭了,她掙扎著從床上下來,跪在我面前。
我亦是跪下來,扶住阿颀,勸她回心轉意。
見我跪下,阿颀雙目陡然睜大,人也呆住了。
我讓她為沈家著想,顧全祖宗顏面,我沈家百年清譽,是先祖們一生堅守拼來的,斷不能消亡於我手。
何況,劉雪羿並非什麼良人。
阿颀哭著認錯,強撐著提筆寫信與劉雪羿,字字泣血,句句誅心。
書信送達之後,過了幾日,劉雪羿前來拜府。
他在我面前倒是言辭懇切,態度殷勤,渾不似當日那般瀟灑肆意。
待他走後,翌日下朝,我命僕人當眾把拜禮送還給劉義山,以此表明,我沈家絕不會有心攀附劉家。
這還不夠,我太清楚得罪劉家的代價。
我連夜拜見聖上,懇請他下旨,冊封阿颀為太子妃。
聖上正為太子心慕劉家嫡女劉雪琅的事情煩憂,若擇劉雪琅,劉家權勢隻怕再難遏制,劉雪琅一旦有了子嗣,劉義山便可扶持幼子,到時候朝政隻怕都要落到劉家手裡。
可聖上不是不答允,倒好像故意在慢待劉家一樣,若是引起劉義山猜忌,隻怕騎虎難下,朝局動蕩。
我跪下坦言,願讓沈家背負起這樣的重擔。
沈家無力保護阿颀,不管阿颀嫁給誰,隻要劉雪羿不死心,阿颀遲早會落入他的手裡。
唯有嫁入帝王家,名入皇室族譜,他若敢有非分之想,便是忤逆,是大不敬,到時候不用聖上發令,天下人的口舌也足以置他於死地。
至於聖上如何解釋這個,便說我以沈家先祖輔佐朝堂之恩,強行請求聖上,而聖上顧念先祖之功,被迫答應罷了。
我隻要保住阿颀,聖上借此制衡劉家。
何況,阿颀知書達理,來日便是六宮之首,也絕對擔得起這天下典範。
我知道劉家不會放過我,所以當百官都彈劾我的時候,我一點也不意外。
我也知道聖上無力庇護我,隻能眼看著我被誣陷。
即便沒有阿颀之事,我也不會眼看著劉義山無視朝綱,僭越皇權,便是拼了一條命,也要維護聖上。
有些東西,遠比身家性命重要。
我的同僚不敢要,可我敢。
沈家人,都敢。
隻是阿颀,終是委屈了阿颀。
我絕不會讓阿颀去背負這樣的罪孽。
張廷尉是我的同年,我咬破手指留下一封血書。
寧折不彎,務守初心。
我託他轉交至太子府,然後選擇了斷。
餘息殘存之際,我抬眼看見窗外的月光漏進來,瑩白如雪。
君子之守,當如明月,天寒霜冷,不減清輝。
【番外】 劉雪羿
窗外的月光漏進來,照在窗紗上,幽幽盈盈,如煙如霧。
照在阿颀裸露的肩頭上,泛著玉般的光澤。
她背對著我,連一個眼神都吝惜給予。
明明方才歡好,至親至密,可我知道,她的心,早已離我很遠了。
隻是我不知,究竟何時,她竟舍得丟下我一個人。
我對阿颀是一見鍾情。
在遇見她之前,我從不相信,世間真有一人,竟教我牽腸掛肚至此。
那日她乘車出城,我策馬入城,風一吹,撩起了馬車簾子,阿颀的秀帕被風吹起,飄了一圈後悠悠落在了我的胸前。
她扶窗看過來,正對上我的眼。
隻是簡單一對視,我卻覺得心頭動了一下,好像有什麼在破土而生。
阿颀並非絕色,尤其是跟長姐相比。
隻是長姐個性偏執,想要的東西,一定要得到,不達目的不罷休。
人有時候,活得太功利,就會很累。
阿颀活得很通透,很簡單。
她喜歡花,簡單一束野花扎起來都會興衝衝插瓶作畫。
她喜歡雨,細雨如織時經常端坐在畫舫裡臨窗撫琴。
偶爾還喜歡偷偷喝酒,喝醉的時候會倚在我的肩頭哼著不著調的歌。
若非真切看到,真不敢相信這是那個傳說中最重規矩的沈大學士的女兒。
比起那些嬌滴滴的小姐,阿颀就像是臨風的柳,不嬌豔浮華,自有風情萬種。
我曾夢想著置一處莊園,要種滿四時花朵,春日與她一起看桃李爭妍,夏天賞滿湖蓮花,還要一起放河燈祈願,秋天摘了桂花釀酒,冬日看白梅欺霜賽雪。
園子裡會造一座亭子,四面臨水,這樣下雨的時候,阿颀就可以在亭中愜意聽雨,看煙雨朦朧。
還要擺一架古琴,要絕世名琴,不管花多少錢都要買下來。
阿颀說,她隻喜歡紅梅。
白梅素淨高潔,是君子之花,隻是高潔太過,冷清蕭條,不比紅梅,張揚灑脫,肆意怒放,便是敗落,也是鮮豔的。
「世人訓誡女子,總說要規矩得體,所謂的規矩,無非是束縛住她們的手腳,蒙住她們的眼睛,困住她們的身子,在那庭院裡,做那籠中鳥,做那掌中物。」她說,「可我不愛規矩,我該是自由的風,是奔跑的馬,是最真實的自己。「
她一邊說著,一邊鬼鬼祟祟爬上了我的馬,一抽鞭子跑了起來。
可惜,這自由的風,奔跑的馬,不會騎馬,馬兒抬腿一跑,阿颀一聲尖叫從馬上給摔了下來。
我飛撲過去接住她,看她嚇得心有餘悸的可憐樣子,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見我忍俊不禁,阿颀氣呼呼地說受到了驚嚇,要回府養個一年半載的傷再出來。
我隻得拉著她,教她如何上馬,如何駕馭馬。
馬場裡還有些好馬,我允諾要為她挑一匹馴好的良駒,然後再教她射箭,到時候好跟這自由的風,奔跑的馬一起策馬遊獵。
京都要整修,我有意授意工部在整修御街的時候將原本打算移栽的金桂換成紅梅。
秋冬將近,紅梅吐露,彤雲遍布,一定會很好看。
我還命人尋了巧匠精心打造一身紅梅騎射服,用了最上等的天雲錦,到時候阿颀穿上它在雪地裡騎馬,一定比最嬌豔的紅梅還要好看。
我不會讓人束縛阿颀的心,她想要自由,想要隨意,我就給她自由,給她隨意,我要讓阿颀的臉上永遠都帶著笑。
因為那是我,一直想擁有,卻又畏懼擁有的事情。
是,我從來都無法擁有的東西,自由。
旁人眼中,我是權傾朝野的大將軍嫡子,從出生便高高在上。
當今聖上顧忌父親,卻又不得不對父親委以重任,畢竟幾十年軍隊行伍,血肉打拼出來的戰績,不是能輕易撼動的。
而我身為父親的嫡子,從小就被他寄予厚望。
所以幼時我便要學文章大義,學兵法謀略,學著隨軍作戰,學著搏鬥和廝殺,學著算計和虛偽,學著一切,身為劉家嫡子需要學的東西。
我有時候厭惡自己的身份,厭惡周圍的逢迎,厭惡父親的功利和專橫。
但我也很清楚,劉家如今這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勢,必須不斷往裡添火,此時停滯,定會有人撲上來將劉家拆分殆盡。
那些人逢迎得有多殷勤,到破府抄家之時,就追咬得多厲害。
所以,想要保住自己,就必須站在劉家的基業上,不斷往上去追,直到永遠得到自己想要的。
而我,注定得不到的自由,我很願意看見它在阿颀身上實現。
她的身上有我想要的存在,而她亦是我想要的。
阿颀歸府之後很久沒有再聯絡我。
往日傳信的人竟都沒了音訊。
之前阿颀顧忌沈大學士,死活不許我登門拜訪,隻派了心腹婢女送消息。
以至於如今,我竟全無途徑去探尋消息。
還好,阿颀還有個弟弟,她最鍾愛的弟弟沈卓。
沈卓也就十三四歲,正是少年氣盛,整日跟著那群官宦子弟四處遊玩。
我有意組了幾次局,差人帶著他一道加入,日日逍遙快活。
凡是他想去的地方,想看的景致,想吃的菜,想玩的玩意,我都暗中授意人去安排。
沈卓這孩子也很關心阿颀,有什麼好玩的,看見了都要買下來給阿颀帶回去一份。
我別有用心地把自己給阿颀準備的小禮物一道收拾了交給沈卓的小廝。
有她念念很久一直沒吃到的梅子餅,還有她最喜歡的趙大家的紅梅圖。
還有個面人,是我出城瞧見有人捏面人,便捏了個騎馬的阿颀,料想她定是歡喜的。
翌日,沈卓來找我,神情焦急,還帶著些局促。
我從不曾告知他,我與阿颀的關系。
在他眼中,我依舊是那高高在上的大將軍之子,不是他高攀得起的人物。
沈卓來,是有求於我。
原來,他有一紅顏知己,是京中煙花樓的頭牌歌姬。
而那歌姬姿色豔麗,惹得忠勇伯家的小世子色心大起,歌姬堅決不從,小世子惱了,發狠要買下她好好教訓一番。
如今,能壓制住小世子身份的人,也隻我一個了。
為了救那歌姬性命,也為了全自己的心意,沈卓鼓起勇氣找到了我。
我雖偶在煙花樓吃酒,卻從不沾染這種風流韻事,更不屑與那些逢迎賣笑的女子攀扯。
若換了旁人,隻怕不等話說完,便被我打發出去了,隻是這開口的人,是沈卓。
「此時我可以幫你,但你絕不許讓旁人知曉。」我淡淡道,同時在心裡暗暗加上一句,尤其是你姐。
要是阿颀知道我牽扯這種事,還是為幫她弟弟插足這種地方,定是要生氣,不理我很久。
雖然她現在也一直沒理我。
我去了煙花樓,一萬兩拍下了那女子的首彩,小世子沒有敢表露出一絲不滿,那女子端了酒殷殷過來,故作不經意地貼上了我的手臂。
周圍歌舞升平,喧鬧異常。
可我卻覺得索然無味。
原來越是熱鬧,越能覺察心中的寂寞。
我幫了沈卓這麼個大忙,原等著他上門拜謝,這樣我才好登門回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