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錦琛想了想,認真看著舒清嫵:“麗嫔,人間不如意十有八九,沒有什麼是十全十美的,這些想必你自己心裡很清楚。”
舒清嫵疑惑地抬起頭,她隻是詢問能否不見家人,蕭錦琛這沉默良久之後的答復,簡直風馬牛不相及。
蕭錦琛看她那雙漂亮的鳳眼看向自己,心跳陡然加速,竟是難得有些緊張和興奮。
他也不知道自己興奮個什麼勁兒,還是清了清嗓子,繼續道:“你不想見他們,但是不能不去召見,一紙家書發下去,需要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感念父母年紀大路途遙遠,怕勞累父母身體,便忍痛不能相見。”
這其實是一種說話的藝術。
蕭錦琛深諳此道,能把一件看似不怎麼敞亮的事做得漂漂亮亮,是他這麼多年做太子和皇帝鍛煉出來的。
難道在朝為官的每一個人他都喜歡?難道每一個大臣都合他心意?難道那麼多政令都是他心之所向?那完全是不可能的。
但是喜歡的就多說兩句話,不喜歡的就用奏折安撫打發,面子上做得漂漂亮亮,前朝就融洽和睦。
做皇帝,其實也沒那麼隨心所欲。
他現在教舒清嫵的,就是如何漂亮地讓不好看的事變得完美而妥貼。
舒清嫵倒是沒想到這一點,她以前從沒幹過這樣的事,乖巧太久了,甚至不知道要如何去拒絕父母。
重生回來的她,便是一心想著要跟以前斬斷,要徹底割舍親情,但從小到大的教導和管束還是深刻埋在她腦海中,拒絕和舍棄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辦到的。
她剛才那些話,其實是想讓蕭錦琛下旨替她出這口氣。
然而令舒清嫵沒想到的是,蕭錦琛居然給了她另一條路,他如此語重心長,倒是讓舒清嫵頗為震撼。
她從沒想過蕭錦琛也會有不喜歡的事,也會有不願意見的人,但他卻會拐彎抹角地平息這一切。沒有肆意妄為,沒有任性固執,他用所有人都接受又漂亮的方式,平靜地解決了這一切。
太後張揚肆意,他就讓她張揚肆意,一個月去見一回,隨便說幾句話,其實也不是那麼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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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一棒子給個甜棗的事,他做得太順手,以至於舒清嫵以為許多事都出自他本意。
她突然有些迷茫,以前的她到底了解過他嗎?她曾經認識的,並且與之成為夫妻同床共枕的那個男人,是否
真的是眼前這個人?
又或者,他從來都是如此,隻是她並未用心去觀賞罷了。
舒清嫵沉默片刻,然後問:“陛下……這樣是否太過偽善?”
蕭錦琛看著她迷惑而又漸漸明亮的眼眸,突然笑了:“麗嫔,難道人人都是純心腸?”
第77章
純心腸?舒清嫵眨眨眼睛,卻反問:“為何不可?”
若是人人都掛著面具,那活著得多累?舒清嫵不是單純,隻是前一世她活得太艱難,以至於這一世她面對很多事情都不願意再去偽裝。
除了面對蕭錦琛的時候,她大部分都很隨心。
但蕭錦琛的話卻打醒了她。
在老道的皇帝陛下面前,“單純”的麗嫔娘娘就如同稚子。
蕭錦琛看舒清嫵頗有些不解,心裡卻越發平靜,每次跟舒清嫵說話交談,他總是分外平和的,不會因為她反問而動怒,也不會因為她的不解而著急。
就這麼談著心裡話,一整天的辛苦和勞累就都散去。
兩個人就如同平常夫妻一般,雖說著正經事,卻也是闲話家常罷了。
一家人說話,又何必如此當真?
不過蕭錦琛還是頗為認真道:“麗嫔,你要知道,有時候隨性一次,後面接踵而至的麻煩會比偽心要更累。”
“咱們隻是用另一種方式來處理棘手問題,等平穩度過,自然想如何就如何。”
蕭錦琛一步踏出月亮門:“朕一日就那麼些時間,想要把所有事情都處理好是不可能的,隻有變通和改變,才能漸漸讓自己輕松下來。人沒必要一味為難自己。”
舒清嫵抿了抿嘴唇,她第一次聽到蕭錦琛如此深言,在震撼之餘,有一種心慌和茫然。
就連她一直以為冷漠固執的蕭錦琛都有如此一面,那麼上一世的她,是否真的錯過許多不曾注意過的細節呢?
她身邊的那些人,接觸的那些事,到底都發生過什麼?
這一刻,舒清嫵深深以為,自己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聰慧。說到底,她也不過就是芸芸眾生中最平凡的一個。
舒清嫵深吸口氣,她決定先不去糾結已經無法改變的過去,眼前最重要的,是如何過好今生。
“陛下所言甚是,臣妾受教。”
蕭錦琛滿意了:“孺子可教也。”
舒清嫵抬頭看了看再度放松下來的蕭錦琛,試探性地問:“陛下……不覺得臣妾大逆不道?不忠不孝?”
蕭錦琛頓了頓,這一回卻沒停下腳步。
兩個人穿過月亮門,路過春意盎然的天香臺閣,最後回到寢殿門前。
在一片熱鬧的熒熒燈火前,蕭錦琛看著舒清嫵,英俊的眉眼上滿滿都是淡然與傲骨。
“若人人果真如書上所言,皆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君臣相和、睦鄰友好,那還需要朕做什麼?還需要朝廷有何用?”
“你是一個人,有什麼樣的心思都很正常,也並不奇怪。若你一丁點叛逆的思想都沒有,那朕才要害怕。”
他願意跟舒清嫵說這麼多話,也正是因為舒清嫵敢跟他大膽問一句。
這一句不管真心還是假意,能走出這一步已經殊為不易。宮裡那麼多人,就連太後都跟他說不了幾句
真心話,舒清嫵能如此,對於蕭錦琛來說已是難能可貴。
暫且不去管蕭錦琛對她的異樣情緒,也不去思考那些對錯和得失,更不用去看身份與體統,在這深宮之中,能有人跟他在滿天星鬥夜說如此一番話,讓他抒發抒發胸懷,倒也是件很美妙的事。
舒清嫵大概能明白蕭錦琛的感受,實際上,她也是如此一步步走過來,漸漸懂得真話和虛言的可貴之處。
這一番暢談,倒是讓她頗有些茅塞頓開之感。
舒清嫵以前從來不知道蕭錦琛竟還有好為人師的一面,一旦她表現得有些迷惑和費解,他就願意多說這許多“廢話”。循循善誘,諄諄教誨,竟是讓兩人一直沒有太過沉悶,一夜都有的聊。
回了寢殿,蕭錦琛到底要去忙碌一會兒政事,因此舒清嫵便先去沐浴更衣,打扮穩妥之後便坐回貴妃榻上,繼續做荷包。
蕭錦琛也懶得再回乾元宮折騰,就在景玉宮的小書房裡對付著批改自己帶過來的奏折,這一忙就是小半個時辰過去,直到賀啟蒼提醒他,他才終於從政事裡解脫出來。
“幾時了?”蕭錦琛伸了個懶腰,起身活動筋骨。
賀啟蒼看了一眼明間中的印香,道:“陛下,已經亥時了。”
蕭錦琛點點頭,正要大步出書房,餘光一掃,卻瞧見書房的多寶閣上擺了一對頗為漂亮的木雕梅花鹿。
這一對梅花鹿做得活靈活現,似乎在林間闲逛,神態分外安詳。為了配這梅花鹿,多寶閣的那一格上還擺了山石盆景,布置得鬱鬱蔥蔥。
蕭錦琛還是頭一次看到有人如此擺放多寶閣,他轉身來到多寶閣前,仔細打量起來。
書房裡的多寶閣很小,也不過就七八樣東西,梅花鹿組景是放在正中間的,因為太過顯眼才讓蕭錦琛瞧見。其他的幾樣東西就顯得平凡許多,卻也比雅室裡的博古架要熱鬧許多。
蕭錦琛看了看,問賀啟蒼:“這梅花鹿應當是王三的手藝吧?”
賀啟蒼就跟在他身後,聞言點頭道:“王三的木雕是宮裡數一數二的,這樣的精致物件,應當是他親手所做。”
蕭錦琛點點頭,倒是沒說什麼,他行至明間,側頭望過去,就看舒清嫵正坐在燈下,認真做著針線。
興許是因為寢殿裡的宮燈太過柔和,讓蕭錦琛竟生出幾分溫馨的滋味來。
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體驗,哪怕住著整個長信宮最華貴的乾元宮,到底也是冷冰冰的,沒什麼煙火氣。
在景玉宮這
個不大不小的東配殿裡,他倒是難得有些異樣的感悟。
這一晚的感悟著實有些多,蕭錦琛想,若再來些別的什麼,他晚上準要無法安寢。
蕭錦琛搖了搖頭,也不管賀啟蒼疑惑地看著他,徑直去了暖閣沐浴更衣。
暖閣裡隻有一個池子,舒清嫵剛剛用過,裡面的池水已經換成新的,卻還是淺淺留了些靜寧香的味道,又隱約有些玫瑰花露的香氣。
第78章
這一夜,舒清嫵以為自己會失眠。
她原本就有失眠多夢的毛病,且同蕭錦琛已然許久未曾同床共枕,如此想來,這一晚或許會無法沉睡。
令舒清嫵意外的是,她居然睡得很熟,甚至連蕭錦琛早起上朝都不知,這一夜就如此安然沉浸在美麗的夢境之中,早晨時依舊是尋常時間醒來的。
這個時候已有朝陽初升,舒清嫵微微動了動眼眸,淺淺睜開眼睛。
映入眼簾的依舊是熟悉的百子千孫帳幔。
大抵因著已經到了白日,帳幔裡也隱約有了些光影,舒清嫵下意識偏過頭去,身邊果然早就沒了人影。
雖然不願意承認,舒清嫵心裡還是有些空落落的。
對於獨眠與孤獨,對於枕邊人的奢望,已經深入骨髓,理智上她總是告誡自己不需要為這些小事憂心,可內心深處,還是會茫然無措。
她記得那些年的孤枕難眠,記得當時的同床異夢,記得那些平淡無味的對話,記得每一次沉默的用膳。
世人都以傷筋動骨為傷害,卻不知冷漠是最鋒利的刀。
那冰冷冷的刀子割在身上,瞧不見血,卻讓人打心底裡疼痛難忍,生不如死。
舒清嫵眨眨眼睛,她伸手揉了揉略有些潮熱的眼眶,淺淺嘆了口氣。
前世今生交織在一起,仿佛一個永遠也醒不過來的夢,甜蜜和沉重反復糾纏,令人無法釋懷。
舒清嫵想,等到何時她能釋懷,也就意味著自己真正放下。
那些疼痛與傷感,那些不見血的傷痕,也終能被歲月撫平。
起碼,昨夜那一場交心,讓她更了解了蕭錦琛,也越發知道了他不為人知的一面。如此想來,倒也算是機緣巧合,讓她漸漸不在沉湎過去。
周嫻寧聽到舒清嫵的響動,過來輕聲問:“娘娘可要起?尚宮局的素蝶姑姑來了有一會兒了,正在外面等。”
舒清嫵道:“起吧。”
她一聲令下,整個景玉宮就都忙活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