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起了小雨,雨霧朦朧間,一座高大城池若隱若現。
府城,便是到了。
第201章
比起三月前初來府城、還需要藍姐援助之時,如今,蘇墨墨整個人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比起車隊內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姐姐們,她反倒更像是個“東道主”。邀請幾人一同用茶未果後,蘇墨墨便帶著穆家父子二人前往客棧。
進入府城後,原本逐漸放松下來的父子二人,卻連車簾都不敢掀開,即便如此,那熱情的叫賣聲依舊湧入他們耳中,腦海裡對這府城的初印象,一下子便有了。
這是和寧靜平和的小村莊截然不同的世界。
賀正君禁不住有些傷感,他看著青衫女子,發自內心道:“墨兒,當初你孤身前來府城,不知道該多無措。歸根結底,是爹沒本事,是我們給你拖了後腿……”
他的心裡也確實這麼想的。這府城何其大,一個鄉村來的孩子該付出多少努力才能立足?他們有人幫著妥善安排好一切,卻依舊會惶恐,更遑論三月前那身無分文的女子了。
墨兒她,也才剛剛及笄啊。
聞言,穆巖心中的恐懼也少了些許,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愧疚感。現在來了府城,他也無法種地。至於招工,一個未婚男子更是寸步難行。
蘇墨墨扶額,指揮小廝朝著她常住的客棧駛去,隨口道:“賀爹,倘若你真的愧疚,我便交給你一個任務。”
“何事?墨兒你盡管說,不論何事,爹爹一定會努力做到的。”賀正君眼睛一亮,連聲道。
“教哥哥識字。”青衫女子吐出了幾個字,兩個男人都愣住了。
許久,賀正君才結結巴巴道:“阿、阿巖?識字?”
從賀正君震驚的表情中,蘇墨墨已經看出了他想要說什麼。無非是男子無需讀書,阿巖年紀又這般大了雲雲。別說賀正君了,穆巖自己也是這麼想的,他的神色甚至隱隱有幾分委屈,覺得妹妹這是嫌棄自己了。
蘇墨墨回過頭,神情嚴肅地開始胡謅:“賀爹,以後我是要科舉,甚至走上仕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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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賀正君點頭,蘇墨墨繼續道:“賀爹,你也知道,我自幼無父無母,您和哥哥就是我的親人。我尚未娶夫,倘若之後中舉,你們兩便是我的臉面,倘若哥哥不識字,說出去的話,我這個舉人妹妹豈不格外滑稽?”
賀正君連連點頭。確實如此,這年頭男子過得如何,直接反映了家裡妻主的能力,雖然墨兒未曾和阿巖成親,但確實也是他們的一家之主,他們一定不能給她丟人。
賀正君應了下來,穆巖也不再出言反對。前往府城的路上,他也聽見了鏢局女子們的議論聲,加上這截然不同的繁華世界,巨大的衝擊之下,穆巖心中突的也生出了幾分莫名的情緒。
那便學字吧,父親教他,在地上寫寫畫畫,不用花一文錢。
無論如何,他得學會寫妹妹的名字吧。穆巖想著。
……
三個月來,蘇墨墨每次休沐日都定這家客棧,客棧的掌櫃和她已經很熟悉了,便熱情地幫著拆卸行李,得知穆巖父子是她的養父養兄後,心中更是格外敬佩。畢竟誰不喜愛才華橫溢、德行出眾、知恩圖報的年輕人?掌櫃的對蘇墨墨便也格外照顧了幾分。
蘇墨墨開了兩間上房,穆家父子的房間就在她的隔壁,至於兩個小廝和石頭則是下房,他們本以為自己會住在馬車上、或是馬厩裡,聽見自己也有房間時,足足愣了好半天。
路上走了三日,幾人身子也都疲乏,此刻巳時未到,腹內也不飢餓,蘇墨墨便給賀正君留了一百兩銀子,獨自去休息了。
等她醒來時,天色正亮,竟然已經申時了。敲開隔壁房間後,蘇墨墨便見穆家父子將自己收拾幹淨,精神狀態也很好。
“墨兒,我和阿巖已經用過晌飯了,擔心打擾你,便不曾為你送飯。”賀正君抿唇笑道。
他已經想清楚了,既然已經隨著女兒來了府城,那便要盡力不為她拖後腿。不說其他的,花費了墨兒的銀子後,不能再讓他操心,說起來他才是爹爹啊。
雖然是和客棧小二打了招呼,將飯菜送上來,但對於生活在小鎮的穆家父子而言,這已經是一個很大的進步了。
蘇墨墨知道,凡事不可操之過急。就像養魚一樣,需要先將裝著魚的塑料袋放入新的水缸裡,讓它獨自適應這水溫,許久,再將塑料袋打開,魚兒便會主動朝著水缸內遊去,自由自在,再無不適。
穆家父子也是如此。
讓他們主動去摸索著府城,像條小魚一樣,試探著、悄悄地觀察著周圍,找出自己的生存法則。
蘇墨墨便道:“賀爹,我下午出門一趟,去看看院子。你和哥哥便先在客棧休息,或者出門逛街。府城治安很好,無須擔心,再者這是白天,這條街道很熱鬧,有什麼不明白的,問店小二便是。對了,出門記得帶上小廝。”
賀正君連連點頭,穆巖沉默地站在賀正君身後,他的個子很高,臉便隱藏在了黑暗之中,神色難辨。
蘇墨墨叮囑好一切後,便獨自離開。關於購買院子這件事,她原先隻是一個簡單的念頭,當時也和陸敏詢問了幾句,此刻她便有了頭緒。
先是去找了府城當地有名的莊宅牙人,隨後便隨同牙人,一道去看了附和她條件的小院。蘇墨墨並不打算在府城住一輩子,賣畫的銀子也很富餘,沒多久,她就定下了城北的一座院子。
在府城,做生意的富商都住在城南,陸敏家便是如此。更顯貴一些的,則住在城東城西,至於城北,多是一些平民居住。但因著這是府城,嵐朝西邊最繁華的城池,即便是城北,治安依舊很好,繁華度也遠勝過小泉鎮。
對於穆家父子而言,城北是一個很好的選擇。除此以外,蘇墨墨又去買了兩個護衛看家護院,畢竟穆家父子的安全最重要。
嵐朝的男護衛很少,蘇墨墨找了半天也隻找到一個,名叫劉二。而且他年紀頗大、是個寡夫,膝下無子,便被有一個女兒繼承家業的正君發賣。劉二母親曾在鏢局幹活,他也有點武功底子,這才算有了特長,不至於被罵去更下三濫的地方。
另一個護衛是個中年女子,面容忠厚,來自外地,養著一大家子人,名叫張葉,蘇墨墨喊她張姐。
兩人的武力都還不錯,蘇墨墨便直接買下了他們的賣身契。
新買的院子不大,有一間正房,三間偏房,還有耳房供小廝們居住。這裡原本住著一家人,他們女兒做生意發達了,便跟著搬去了北邊的府城。院子收拾得不錯,隻需簡單打掃一番,便可以直接住進去了。
劉二和張姐留在了小院裡,蘇墨墨從牙人那僱佣了幾個小廝來收拾院子,兩個護衛則負責監工,以及採買一些必備品。
之後,蘇墨墨便回到了客棧,將此事告知了穆家父子。隨後又給了賀正君一些銀子,讓他添置衣衫被褥,由著自己的喜好去挑。
看著被塞到手裡的銀票,看著那一千兩的字樣,賀正君都傻眼了。哪怕是在娘家,最無憂無慮的那段日子,他都從未見過這般大的金額!
一時間,賀正君急到想將手中的銀票丟出去,又擔心損壞了,一時間手足無措。
蘇墨墨未曾多言,而是轉身離開了,反正銀子給了賀正君,便隨便他花用。在這陌生繁華之地,有了銀子,便也有了底氣。
忙好了一切後,蘇墨墨也有幾分疲憊,便用了夜宵,上床休息。
……
陷入沉睡的蘇墨墨不知道的是,因著這張格外出眾的臉,即便忙於購置院子和護衛,她依舊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力。
且不說那些心動的男子,單她路過城南的街道時,便有一個穿著普通的女子注意到了她,頓時眼睛都亮了。
城南正是信藍鏢局所在之處,也同樣是悅衣坊老店所在,上一次,蘇墨墨便是在這附近定了半天客棧。
而這客棧,也是明笠撲空了的地方。
算上來回的6天,蘇墨墨攏共離開了9日,尚且不足半旬。
但這些天,對明笠來說,卻著實不好熬。因著心上人離開前的那場鬧劇,明笠在全府城的名聲都壞了,他的父親這些天一直勒令他參加宴會,洗白自己。
對於從小被寵著長大的明笠而言,單單乖乖坐著、唇角含笑,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從前他是府尹公子,哪怕他不露面,大家也隻會誇他教養有房、頗有男子內秀,因此明笠那有些頑劣的性子,除了自家人外,也鮮有人知。
也是因此,府尹正君之前才一直縱著他,畢竟男子也就出嫁前最無憂無慮了,正君希望兒子可以快樂。
——但這一切的前提,便是明笠的名聲清白,婚事無礙。
府尹正君清楚地知道,情愛飲水飽是個謬論,男子嫁的妻主,要麼家世出眾,要麼能力優秀,倘若二者兼而有之,那簡直是再好不過的婚配了。
可惜哪個男子不想要嫁給一個優秀的妻主?想要成功上位,男子自身的條件也不可缺少。
女兒明玥6歲跟在妻主身邊學習之後,府尹正君實在孤單,便再度生了明笠——某種程度上,明笠的高孕育體質也是遺傳了自己的父親。
誕下明笠後,正君很早便開始為他打算。諸如打理陪嫁鋪子,收養一批容貌出色的男孩,培養成兒子的滕侍,到時候一同嫁到妻主家裡固寵,這樣既能留住妻主,也不至於被狐狸精鑽了空子。
府尹正君想著,自己鬥了一輩子,戰戰兢兢了一輩子,一定不能讓兒子走上自己的老路。他為兒子築起了高高的城牆,當作華麗的外衣,讓兒子可以無憂無慮地玩樂,同時在外人面前保有極佳的名聲。
結果現在,兒子自己從城牆內跑出,除去華服,展現出了最真實的那個他。
府尹正君的那件華服,在妻主面前穿了一輩子,便是害怕引來妻主的厭惡。
而現在,他的兒子明笠,甚至都不願意在整個府城面前穿上那身華服。他整個人,無比真實地出現在了所有人眼中。
頑劣、任性,沒有男子該有的溫柔嫻靜。
實在不適合作為一個家族的正君。
這打亂了府尹正君的所有計劃,好在他格外沉穩,花了九天時間,先是穩住兒子,隨後利用府尹正君的身份,硬是在全府城的正君面前演了一出戲。
一場所有人心知肚明,卻還不得不含笑點頭的戲。隨後,在上層圈子裡,府尹公子明笠的名聲又好了起來。
起碼明面上是這樣。
至於私底下,府尹正君也就不想管了。那些大家族不願意來明家提親也無所謂了,反正他的兒子不是已經有了中意的妻主了麼?
見明笠表現良好,又想到那蘇秀才才華橫溢,潛力不俗,最重要的是明笠喜歡,府尹正君便松了口,甚至將自己培養出的一些手下交給了他,便於他行動。
明笠第一時間在那家客棧附近布置了人,還有悅衣坊、信藍鏢局,他都不曾錯過。可以說,城南那條街上,一百個人裡面是有一個人認識蘇墨墨的。
蘇墨墨的光環已經恢復到了70%,距離子墨這個馬甲的90%也不遠了,這些人倒也不至於認錯。更重要的是,有著光環在身,蘇墨墨便仿若人群中的焦點一般,誰能注意不到?
她出現的第一時間,明笠便收到了消息,當時他便站了起來,全然不復原本的淡然。
當時府尹正君恰好在場,淡淡地抿了一口茶水後,掃了他一眼,平靜道:“坐下。”
官家公子出身,當了二十幾年府尹正君,這氣勢可不簡單。尤其想起最近父親展現出的手段,明笠便乖乖地坐了下來,癟了癟嘴道:“父親,我想去見她,我都好幾個月沒有看見她了!快要想死我了!”
府尹正君不輕不重地斥道:“一點男兒的樣子都沒有。我叫你看的男戒,你讀完了沒有?”
“還、還剩一點。”想起這個,明笠便是頭疼。雖然在服飾搭配上頗有天賦,但他是真的不喜歡讀書,比琴棋書畫還要討厭。
府尹正君也不說什麼,見明笠有些尷尬,隨口道:“和我講講你的心上人吧,我聽說,她是個秀才?”
說到這,明笠可就來了興趣。他伸出幾根手指,興衝衝道:“墨兒她可不僅僅是秀才那般簡單,她才華橫溢,在書院裡次次都是第一,所有人都對她無比敬佩,她才剛剛及笄,便中了秀才,做得出錦繡文章,前途不可限量。”
“這也就算了,墨兒她待人溫和,不卑不亢,就沒有人會討厭她的。父親,倘若你看見了她,你必定會催著我趕緊嫁過去!”
明笠還是那個明笠,沒說幾句話就暴露出這跳脫的性子,看來之前教他的沉穩,他壓根沒記住,府尹正君不禁搖了搖頭。
這時明笠察覺他的動作,還當父親不信,便脫口而出道:“墨兒她可厲害了,父親你別不信,上次墨兒的畫,那可是……”
好在最後關頭,明笠猛地回神,這才咽下了那句“進獻給陛下”。
府尹正君眉頭微挑,卻是道:“笠兒,你很了解你的心上人,是麼?”
明笠點了點頭,一臉理所應當,下一秒,府尹正君卻平靜地陳述道:“我也很了解你的母親。”
“我知道她最愛的菜是筍幹釀肉,最愛飲桃花酒,但每次服用必要酣睡一個時辰,別的酒卻不會如此,因此你的母親從來不會在宴會上飲桃花酒。你的母親最愛溫柔體貼的男子,最愛男子穿著紫色衣衫——哦,你應該記得,你母親後院有一個夫侍,喚做紫應,他便最喜穿紫衣,這才被你的母親收了進來,每月總是會去上那麼一兩次。還有,你的母親最喜歡的是春天,那時萬物復蘇,她送會去縱馬一番……”
明笠聽得目瞪口呆,忍不住握住茶杯,緩解內心的震驚。
身為兒子,他竟完全不清楚母親的這些喜好,而父親,卻仿若能夠倒背如流。可平時,明明也沒看出父親有這般、這般……
府尹正君飲了口茶水,潤了潤唇瓣後,看了他一眼,問出了一個問題:“你知道我和你母親如何相識的嗎?”
明笠下意識搖了搖頭,他總覺得父親的問題不會那麼簡單,便忍不住繃住了心弦。
果不其然,下一秒,府尹正君道:“在春天,在馬場上。”
明笠擰起眉頭:“父親……”
“是的,我早有預謀。”府尹正君語氣清淺,卻拋下了一塊重石,驚起水面一陣漣漪。
明笠本性聰慧,他很輕易便明白了一切。原來從前母親口中的門當戶對、媒妁之言,全都隻是表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