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他不要我。」
7
我在一陣鈴鐺聲中醒來,頭疼欲裂,什麼又都不記得了。
正趕上元夕放燈節,鬧市懸放燈火,雜陳百戲。
我纏著顧景然出去逛,不說找人,隻是提著燈,目光暗自搜尋白色僧袍的蹤影,人潮中總有幾個白衣僧人閃過,我追上去,卻沒一個是他。
路上行人都在談論,少城主終於回來了。
空中乍然響起烈烈煙火聲:「行人避讓。」
城門如畫軸緩緩展開,浩浩蕩蕩寶馬香車魚貫而出。
「少城主千福。」
行人如潮湧動,呼啦啦朝兩側歸攏而去,齊齊跪拜。
我站在燈彩中央,望向最前方的鎏金鍍彩鸞車,呼吸有些凝滯。
鸞車上的男人,生了一副臻觀的模樣。
可他不再是一襲勝雪白袍,而是錦衣玉袍,上玄下纁。
眉間那點朱砂,比光火還豔。
「臻觀......」我盯著他,低低呢喃。
他居高臨下,望下來,直直與我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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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些恍惚,他是不是臻觀?
臻觀不蓄發,而眼前的男人,一瀑落拓青絲,以一條紅帶虛挽著。
他並不端坐,隻斜倚著,單手託腮,壓在膝上,一副放蕩不羈模樣,盯著我,唇角掠著一抹輕慢笑意,那雙向來清冷的丹鳳眼不知何故,尾端抹淡紅,無端生出幾分妖冶。
那麼像,又那麼不像。
「避讓!姑娘!快避讓!」耳邊響起急促慌張喊聲。
我才反應過來,怔怔後退幾步,可鸞車已奔至眼前。
「來不及了。」有人驚叫。
眼前閃過一抹玄色,有人勒住我的腰,帶著往一側避讓。
城樓上煙火紛紛,零落如雨。
我抬眸,碰上那雙清冷丹鳳眸:「臻觀」。
我緊緊抱住他,害怕他再消失。
他的唇微抿不動,可我分明聽見那道溫醇的聲音。
「小殿下,我在。」
我眼睛發酸,忍不住蹭了蹭他的前襟,真好,臻觀回來了。
足踝上的鈴鐺泠泠作響。
「姑娘......」那道溫醇的嗓音頃刻變得冷漠,「你認錯人了。」
再對上那雙幽深眼眸,卻是漠然的目光。
我怔怔地望著他,不知所措。
「臻觀......」一個白衣女子走過來,輕輕攬上他的手臂。
她叫他臻觀,他明明也是臻觀。
她的目光落在我的手上,臉上閃過一抹異色。
玄衣臻觀伸出兩根手指,拂開我的手:「抱歉。」
他又望向白衣姑娘,神色寵溺:「這位是阿依姑娘,我未過門的新娘。」
被拂開的手有些無措。我茫然地看著他,他望著我,目光陌生,明明剛才臻觀說他在,可是眼前的玄衣臻觀,卻像變了個人似的。
有人拽住我的手腕,往後一拉:「栀栀,沒事吧?」顧景然神色慌張,他雙手搭在我肩上,上下打量我,我怔怔搖頭:「沒事。」
察覺到一道目光投過來,似火焰般刺眼。
我回望過去,錯覺,玄衣臻觀目光平靜,對我勾唇一笑,並無異樣。
「臻觀,方才發生什麼事了?」那位阿依姑娘聲音很柔,喊臻觀很親昵。他淡笑,「沒事了。」
「什麼沒事?差點撞到人了。」顧景然大聲怒斥,揮起拳頭就衝上去。
「顧景然!」我急聲喝止,「別動手!」
玄衣臻觀面無表情扣住他的手腕,輕輕一扭,冷聲道:「不自量力。」顧景然疼得咬牙,面色發青,他又憤然揮出左手,卻同時被擒住。
「算了吧,臻觀。」阿依姑娘搖了搖玄衣臻觀的手臂。
他置若罔聞,盯著顧景然的手,目光陰鸷,似乎想卸掉他的手。
顧景然是為我出頭,我不能不管他:「這位......公子,請你放了他。」
他不認得我了,我不能直呼他臻觀了。
玄衣臻觀目光微冷,望著我,緋唇微啟:「他是你什麼人?」
「我是她未婚夫。」
玄衣臻觀手腕驟然施力。
「嘶。」顧景然面色煞白,額上滲出豆大的汗滴。
「放開他。」我伸手去掰玄衣臻觀的手。
他冷笑一聲,丟開顧景然的手腕,輕吐兩字:「廢物。」
玄衣臻觀,惡劣得要命,根本不像白衣臻觀。
顧景然氣得眼眶發紅,還要衝上去,我忙拽住他:「顧景然,夠了,走了。」
「臻觀,你這壞脾氣,能不能改改?」阿依姑娘搖著玄衣臻觀的手臂,嗔怒道。他望著她淺笑:「往後聽你的。」
我默默別開眼,不會的,他不會是臻觀的,臻觀不應該是這樣的。
她又望向我,一臉愧色:「對不住了,他這脾氣是這樣的,二位瞧著有些面生,是從外地來的吧?」
我點了點頭。
她又友善地邀請我們同去觀賞萬佛燈窟。
顧景然冷著臉不語,拉起我就要走。
玄衣臻觀抱著胳膊,站在阿依姑娘身後,盯著我,目光幽深。
他仿佛認識我,又仿佛不認識我。
心中無數疑惑,我躊躇片刻,將顧景然拉回來:「顧景然,我想看......」
我想接近玄衣臻觀,想知道他究竟是誰?他跟臻觀究竟是什麼關系?
8
顧景然發脾氣不來,隻讓幾個護衛跟著,我與阿依姑娘同乘,到石窟前,仰望過去,石窟巍峨,隱沒在寂寂暗夜中,似狂莽巨龍潛淵,叫人望而生懼,料峭山壁上鑿著無數神佛雕塑,燈火未明,雕塑在幽深夜色中閃出些冷峻深暗的寒光來,一雙雙金剛眼怒目直視過來,很是兇煞,一具笑面佛在微笑,可瞧著瞧著,那笑漸漸變了意味,生出些猙獰可怖意味來。
我不由往後退一步。處於黑暗中的萬佛燈窟,更像萬鬼魔窟。
「到家了。」玄衣臻觀不知幾時,突然出現在我身後,幽森森說了一句,仿佛自言自語,我猛地回頭看他,他對著我微笑,雪白牙齒泛著寒光,挽發那抹紅帶忽地飄飛,襯著眉間那鮮豔欲滴的朱砂,像冶豔鬼魅。
突然又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我的心猛烈一跳。
卻見阿依姑娘笑盈盈看著我:「你別瞧石窟這會看著叫人害怕,等會亮起燈,又不一樣了。」
我暗撫了心口,呵呵一笑,自從進了這佛陀城,都快被嚇慘了。
如果白衣臻觀在就好了,想他,好想他。
玄衣臻觀驟然望向我,眸色深幽:「栀栀姑娘,歡迎來到萬佛燈窟。」
他輕輕一拊掌,萬點星火同時簌簌亮起,無數佛龛似密集龍鱗,水粼粼閃出昏黃光影來,蕩漾起伏著,蔚為壯觀,旖旎光影將泥雕彩塑寸寸搖亮,我盯著玄衣臻觀的側臉,有些發怔。
阿依突然問我:「栀栀姑娘,在頂上許願靈驗些,要不要同我一起上去?」
我忙收回視線:「好啊,去吧。」
玄衣臻觀忽然朝我望過來,目光與我對碰,似笑非笑,邪得很。
「你們去吧,我還要籌備一些重要儀式。」
不知為何,看著他的眼睛,心頭直跳,莫名地發慌。
阿依笑了笑,解釋道:「臻觀待會還要主持祭祀萬佛,我們先上去吧。」
越往上走,越覺得奇妙,這萬佛石窟峭壁上處處生著蓬蓬野火花,烈似火焰,明明是凜冬。
我問阿依姑娘這是什麼花,她說這是新娘花,佛陀城的習俗,新娘出嫁那天,會別一朵新娘花在鬢上,是好寓意。
我隨手折了一朵,纏在手上玩,耳邊忽然響起一個清脆女童笑聲。
「姐姐,你想當新娘嗎?」
手一抖,那朵新娘花被我扔在地上,阿依姑娘撿起來,別到我鬢上,笑道:「新娘花不能丟掉的,不吉利。」她又望向別處,眸光微亮,道:「那邊的好像更美,我去摘一朵,栀栀姑娘,麻煩你等等我。」
我走得腳酸,幹脆坐著歇息等她,捶了會腳,再抬頭看時,臉都嚇白了,阿依姑娘此時此刻正踩在懸崖上的一塊青石上,探身摘懸崖邊的新娘花,而她腳下青石生出幾道裂縫,搖搖欲墜,她渾然不覺。
我屏住呼吸,放輕腳步,緩緩走過去,輕聲同她說話:
「阿依姑娘,我幫你吧,你別動。」
她還在探身摘花,隨意答我:「不用,我很快就好了。」
我剛走幾步,足踝金鈴鐺泠泠作響,一道金光倏地擋在前方。
眼看著,阿依踩著的那塊青石迅速漫開無數裂縫,即將碎裂,一顆心提到嗓子眼。
就在此時,她肩上忽然探出一張渾圓鮮紅的女童臉來,女童一邊搖著那株冶豔紅花,一邊衝我招手,笑嘻嘻。
「姐姐,你說話不算話,你不是答應了,要當新娘嗎?」
寒意浸透手腳,剛入佛陀城那一夜,女童鬼問我:「姐姐要當新娘嗎?」
我當時答應了她,所以她就纏上我了。
「嘻嘻嘻,姐姐,你不當新娘,那就讓她替姐姐當新娘好了。」
金光還擋在眼前,這道屏障是鈴鐺感知到了邪祟,發出來保護我的。可是,阿依是被當做替死鬼了,我無法視若無睹,咬咬牙,不管了,先救人吧,我俯身摘了金鈴鐺,飛快衝過去,拉住阿依,急聲道:「阿依,握住我的手,馬上往回走。」
「呵呵......」一陣女子輕盈的笑聲,幽幽鑽入耳朵來,汗毛豎立,心中一凜,我忽然意識到什麼。
懸崖邊的阿依沒有動,她在笑,緩緩轉過臉來,一張臉空蕩蕩,沒有五官,像一張駭然畫布。
「呵呵......輪到你當新娘了,小殿下。」她笑著,可沒有嘴,慘白畫布一拉一扯。
驚懼之下,我飛快甩開她的手,卻被她猛地一扯,一拽,掉了個方向。
再低頭一看,我踩到那塊碎裂的青石上,咔嘣,青石徹底破碎,失重,墜落,寒風呼嘯,滿山神佛,漫天紅花。
「新娘來了,王的新娘來了......」漫山遍野的鬼嚎聲灌入耳中。
一聲聲嗩吶,又開始嗚嗚吹響,鋪天蓋地,自懸崖響徹至深淵。
一頂豔冶花轎橫空飛出。
「恭迎鬼後。」萬鬼叩拜,響天徹地的齊呼聲。
什麼鬼後?仿佛無數潮水湧過來,壓得頭腦鼓脹。
「請鬼後更衣換妝。」我陷入昏暗中,身上一陣陣陰森寒涼。
等到清醒過來,我端坐在花轎中,一身披紅帶金,頭上頂著累金絲鳳冠。鬼,鬼新娘?我死了?
我咽了咽口水,撩開簾子,往外一看,面色煞白。
巍峨石窟汩汩噴出烈焰熔漿。
萬鬼從深淵,石巖,地底下中鑽出,擂鼓吹簫,烏壓壓擠滿山巒,蓬蓬新娘花,自深淵燃至懸崖頂,噼裡啪啦,開得熱烈,紅燈籠飄滿漫山遍野,而我坐著的這頂花轎被萬鬼簇擁著,一路沿著紅燈籠緩緩飄上懸崖。
花轎一落地,一婦人鬼撩起了轎門,伸出一雙白骨來攙我。
「請鬼後隨奴來。」
我想逃,可身體完全不受控制,完全像一具被操縱的傀儡。
鬼說什麼,我就做什麼。
我乖順地將手搭在那白骨上,任由她牽著往黑暗中走。
她提著紅燈籠,領我進入一處張燈結彩的佛龛。
佛龛前懸著紅燈籠,貼著雙喜字,掛滿紅綢,入目盡是紅彤彤,她讓我坐在一張搖床上等,那張床呈蓮瓣形狀,似佛寶座。
「王來了,您要好好伺候他。」
她指尖點向四壁,一時間石壁浮繪活色生香......
救命,我想閉上眼,可卻目不轉睛,乖乖點頭。
她端了一盤青葡,一顆顆碾碎了,將那甜膩汁水淌在我手臂上。
「祝願王與後,多子多福。」
這什麼奇奇怪怪的習俗,黏糊糊的,好難受......
可我眨了眨眼,不由自主翹起唇角笑。
她又燃起一炷香,將我自上而下燻了一遍。
一股淡淡檀香味,盈滿佛龛。
這又是做什麼......
婦人鬼湊上來嗅了嗅,滿意笑道:「這香能讓王與後都快活。」
冰冷的身體逐漸有些熱,這香難道是取暖的嗎?好怪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