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坐鎮江橋邊,被一堆雞鴨鵝包圍著,它們被草繩套著脖子,我頭上簪著草標。
我和它們一樣,都是供人買賣的貨物。
有個油頭大耳穿著長衫馬甲的人過來,一雙色氣的眼睛上下打量著我,「這丫頭多少錢?」
「兩個銀元。」我奶奶答道。
許是瞧我生得幹癟,覺得不值,那人癟了癟嘴,朝前頭去了。
過了會兒,一個穿白襯衫西式馬甲的幹瘦中年男子小跑著過來,上氣不接下氣。
「……這……這位姑娘,八字可否告知?」
我奶奶將我的八字報了出來。
那人拍手,連說了幾個好,從袋裡摸出幾塊銀元,「這姑娘,我們大少爺要了,明日抬到府裡,給我們大少爺做十八姨太。」
我奶奶躬身連連道謝,我麻木地看著這一切,隻覺得不用再坐在這群牲畜中間,聞那作嘔的氣味可真是太好了。
說起來,我家原本也是晚清的大戶人家,不過大清亡了,我們的大家族也跟著亡了。
這些都是聽我奶奶說的。
家裡窮,自小我需要煩惱的就是家裡雞把蛋下在張大娘家院子裡咋順利拿回來,弟弟的袖子又磨破了還等著我縫。
這唯一快樂的事就是每年正值元宵節的時候,我那不稱職隻知道抽黑土的爹,會帶我去城裡看那些戲班子唱戲。
往年演的都是《白蛇傳》,今年卻演的是《穆桂英》。一陣開場鑼鼓敲罷,穆桂英出臺了。那亮堂堂的兵器與敵人一相交,動作也隨之而來,又是翻跟頭,又是轉身。還別說,比我那傻弟弟的姿勢好看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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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到了尾聲處我眼巴巴的湊過去,不過不是為了看戲,而是為了蹭糖,一年到頭,吃糖的機會很少,隻有戲班子唱戲的時候會發上幾顆。
因為要糖的孩子多,大人也多,眨眼間我爹倒是不知道去哪兒,慌亂間我被推倒,一個男孩把扶我起來,笑嘻嘻的摸我頭,還給了一塊糖。
男孩長的白白淨淨的,看起來很喜歡笑,我覺得他長的好看,比村長的兒子還好看。
等到晚上也沒有見我爹來,我憑著記憶摸索到煙館,木板一塊挨著一塊,那些骨瘦如柴的人不留縫隙地擠成長長一排。
手握著煙鬥在燈火上加熱,在煙霧繚繞中,吸一口則升天,吐一口入地。
越過長煙,我看到我那爹手拿著煙槍,這煙槍又細又長,佝偻著身子半躺在館前,專心的盯著燈火上的黑土,一眼都不舍得給我。
我知道他這又是不管我了,回村的路上借著亮色,我翻出那塊糖,褐色的,黑黑的,讓我想起了我爹的大黑土。
把它剝開,湊在鼻端嗅嗅,又好像是食物,我不敢吃,怕我爹一樣上癮。
猶豫再三,我伸出舌頭舔了下,甜甜的,放進嘴巴裡,滑滑的……
「小月兒,到家了還不進去,發啥呆呢,敢快進來給弟弟縫新衣服……」
味道還沒有吃明白,被我娘這麼一下,就囫囵吞了下去,倒是可惜了。
後來我才知道我那爹當天敗光了家裡僅剩的一點積蓄,把自己抽死在了煙館裡。
沒過多久我娘也去了。
政局動蕩,家裡的糧食支撐不了兩個孩子。
正巧,鎮江橋邊逢雙Ťú₃趕場,張大娘要把二丫賣了換點糧食,我苦苦哀求她連同我一起賣了。
其實我隱隱約約知道自己把自己賣了,是一件很不好的事,但是我沒辦法,我奶奶他們再不吃點東西就要被餓死了。
張大娘為難,可我餓了很多天,推搡時直接暈了,最後一句入耳的話是,「造孽啊……」
一醒來我便和這群雞鴨呆在一起,懷裡還裝著一個硬邦邦的東西,張大娘也理所當然成為我奶奶。
「這丫頭多少錢?」
「兩個銀元。」
2
我把糧食和銀元送回家的時候,我奶奶恨的扇我鞋底子,我就哭,因為那鞋底子扇在身上都不疼,我奶奶早就餓得沒力氣了。
後來一家人抱在一起哭,送我回家的男人就站在門外看著我們。
臨走前,奶奶褪了手上的镯子給我,不是金銀也不是玉的,就是一個普通的黃銅镯子,自我有記憶開始就見她一直戴在手上。
她說這是唯一能給我的嫁妝,又叮囑了一番為人妾室要守的規矩。
黃銅镯子戴在我手上還帶著微微熱氣,圈口有些大, 不像個镯子,反倒像個镣銬。
上轎前我回頭看了一眼,奶奶和弟弟站在青瓦屋門前,奶奶在偷偷抹淚,弟弟仰頭問她我要去哪裡,為什麼他不能去。
我年十六,被一頂小轎抬進了曹家。
曹家是蓉都城裡數一數二的大商戶,他們家的長子也是Ṫù₂個傳奇。
傳聞曹家長子命極硬,尚未娶正妻,但已經克死了十七個妾。
都是前一晚小轎抬進府,第二日一早從後門運出去,死狀悽慘。
我的命運,不言而喻。
小轎在門口將我放下,我被人領著往曹公子的屋裡去,一路上低著頭,不敢私自打量這諾大的曹府。
哦,現在不該叫曹府要叫曹公館了。
轉念一想,反正明天都要死了,倒不如開開眼界。
我抬起頭來,東也看看西也瞧瞧。
曹公館好大,從大門走到裡面的主樓,一共八百餘步,中間一個大大的池塘會放西洋樂還能噴水。
主樓修得像奎星街的教堂似的,有三層樓,還有小尖頂。
主樓旁邊有一個配樓,聽說是專門給下人住的。
「你膽子倒是不小。」
我正看得入神,眼前猛然出現一個穿西服的年輕男人,把我嚇得連退三四步。
我趕緊埋下腦袋,不敢再看。
「二少爺,這是給大少爺新納的十八姨太。」領路的人解釋道。
「哦?」男人走近一步,「原來這就是大哥看中的小嫂子。」
我隻是個姨太哪裡敢稱二少爺的嫂子,當即蹲下行禮。
「二少爺好!我……婢子名叫柳月兒。」
「嗤。」二少爺笑道,「大清亡了多久了,怎麼還在行那舊時的禮。若是被人看見,你這腦袋,不想要了?」
我聞言一驚,嚇出一身冷汗,僵著身子不知該站起來還是該跪下。
像是看夠了我的窘迫,他才緩緩開口說有事失陪叫我快去。他越過我,向外走了兩步,又轉過身叮囑讓我別行那前朝舊禮了,傳出去要被人笑的。
我喏喏答是,愣愣望向他的背影。心想,這二少爺都這麼嚇人,那大少爺該是如何兇殘。
「走吧,大少爺屋在二樓。」領路人提醒道。
大少爺的屋子很大,裡面擺著好多我見都沒見過的東西。
整個房間都鋪著有點像我編過的草席一樣的東西,厚厚毛毛的,叫做地毯,跟奶奶說的棉花不一樣,腳踩上去像天上會飛的雲。
床頭還有一部搖號電話。
他的床很軟,一坐下去人都陷了進去。我這輩子從來沒睡過這麼柔軟的床。
陽光從側邊的玻璃窗直射進來,亮得嚇人,我從來沒在任何一間屋子裡見過這麼透亮熾白的陽光,這讓這個房間充滿了不真實感。
我坐在床沿蕩著腿,摸著床架的紋路雕花這比起我房間那凹凸不平的泥巴地、稻草打底的木架床、短了一節硬湊的床腿舒服多了,暗想,能死在這裡也算是值了。
聽教堂裡的神父說,人若是心善,死了就能去天堂。
不知道究竟是天堂好還是這裡好。
僕人端了些點心進來放在小餐廳的桌子上,告訴我要是餓了可以先吃些點心,大少爺在回來的路上,許是有些耽擱讓我稍等。
領路人深深看了我一眼,退了出去,我知道她在看一個將死的可憐蟲。
3
一路顛簸,我早已餓得前胸貼後背。
桌子上有些點心。
我咽了咽口水。
咕嘰……肚子叫了……實在是餓狠了。
反正明天就要死了,不如做個飽死鬼吧。
我一手拿起一個點心,一口咬掉半個進嘴裡。
天哪!!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好吃的東西!
比飴糖還香甜!
我吃得有些忘無所以。
「就這麼吃,不噎得慌嗎?」
一個聲音在我背後響起。
我嚇得倒喝一口氣,點心卡在喉嚨裡,不上不下,出不了氣,很快我便臉紅脖粗。
我這是就要死了?!被點心噎死?
一雙大手環過我的腰腹,那人胸膛貼著我的後背,雙手用力衝擊著我的肚子。
反復幾下,我感覺內裡有一口氣要往上衝。
「嘔……」那口氣終於衝了出來,連帶著卡在喉嚨裡的點心也被吐了出來。
得了救,我連忙逃開那人懷抱,癱坐在地上。
「抱歉。我著急從軍校趕回來看你,這是嚇著你了。」
那人彎下腰來看我,他的語調輕柔並不嚇人,眉眼和二少爺有五六分相似,都生得像畫報上的電影明星似的。
我知道他是誰了,曹家大少爺,我的丈夫,曹若定。
「大……大少爺。」
「嗯。」他淡笑著朝我伸出手。
「?」我一臉迷惑地看著他,有些不明所以。
我沒有去握曹若定的手,準備自己爬起來。
「別動。」
曹若定一把抓住了我的腳,伸手脫了我的鞋,就要去拆那裹腳布。
我拼命把腳往回縮,「別!」
他手一頓,或許是我的態度強硬,他沒有繼續拆。
「明日我找江醫生給你看看腳。」
「我的腳怎麼了?」
「你不痛?」
我訥訥搖頭。
「你的腳還沒有我半個手掌大,不痛?」
我都裹腳十二年了,什麼痛不痛的,早都習慣了。
沒人問過我痛不痛。小時候呼痛,奶奶會說,現在挨痛吃苦以後就知道好處了。男人都喜歡女人的小腳,隻要有一雙小腳,哪怕樣貌平平也能嫁得好,相反,如果撐著一雙大得像船的腳,哪怕再美也是沒有人會娶的。
他見我沉默又開口說道,「總之,明天讓醫生看過再說。」
「不用看醫生。」我扯出裙布在他的注視下顫巍巍地蓋在腳上。
「南京政府已經頒布了《禁止婦女纏足條例》所有三十歲以下纏足婦女都必須放足,否則就是違反法律。」
「……」這女人的腳還能和法律扯上關系?莫不是在诓我?
不過,他說明日讓醫生來看我,這是我能活到明日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