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溪終於知道盧娟身上那種深重的違和感出在哪裡了。
看起來一切都很合理,但盧娟各種反應的合理卻總給人一種精心設計過的感受,她仿佛預設了每個場景下她應該做出的反饋,一會兒裝狠一會兒服軟一會兒哭窮一會兒威脅,如今回想,簡直滴水不漏。
程俊良還有點懵,齊溪卻是反應了過來,她看向了顧衍:“所以你覺得,潘振東不肯還錢這件事上有貓膩?”
顧衍點了點頭:“創業沒有那麼容易,更何況根據盧娟的描述,潘振東中專畢業就來工作了,也沒學過什麼技術,在KTV就是當個管理服務生的小經理,這個環境,先不說能認識什麼特別高層次的大老板,就光是他這個履歷,去跟著認識的‘大老板’創業,也很難說很快就翻身止損還能賺到錢。”
顧衍說到這裡,齊溪就都明白了。
如果潘振東根本沒有錢,那麼即便盧娟有借條原件,官司能勝訴,申請強制執行,也什麼都執行不到。
這種情況下,就算借條失而復得,盧娟即便勝訴後,也拿不到一分錢,相反還需要支付律師費。
但如果盧娟號稱潘振東如今有錢還給她,隻是借著沒了借條的理由,死不還錢,那麼盧娟拿不到十二萬的罪魁禍首,就變成了弄丟了借條的程俊良,於是借著這個由頭,就可以拿捏著讓程俊良賠償她的損失。
程俊良到底也是法學院畢業,之前置身自身的事件之中有些迷茫,如今顧衍點到這裡,他也都明白了。
他恍然大悟道:“正常情況下,但凡潘振東真有錢還給盧娟,盧娟說什麼也不會說漏嘴告訴潘振東她的借條丟了。”
“沒錯。”齊溪也有些心有餘悸,她剛才也差點信了盧娟的話,“沒想到她比我們年輕,但算計可比我們算計多了。”
程俊良這也才徹底反應過來,回憶起過往可疑的蛛絲馬跡來:“難怪我一開始說丟了借條她很急,後面過了幾天,她反而不急了,我和她溝通繼續幫她起訴,即便沒有借條也有可能勝訴的方案後,也有指點她繼續去找潘振東取證,甚至有可能的話讓潘振東再重新籤一張借條,但她確實對此很不積極,不是說潘振東聯系不上,就是說潘振東拒絕了,我一開始還以為他們分手後情感上很難繼續溝通,所以問她要潘振東聯系方式,想要我自己去找他,結果盧娟也推三阻四就是不給我……”
三人互相看了幾眼,也知道這下事情不好解決了。
律師這個行業,一旦客戶和律師一條心,那是其利斷金,但萬一客戶心裡有了小九九,手裡又拿捏著律師的瑕疵失誤,那就麻煩了。
齊溪也愁眉苦臉起來:“恐怕就算你要到潘振東的聯系方式,你去找他取證這條路也走不通了,因為潘振東很可能和盧娟已經串通好了。”
畢竟程俊良弄丟了借條,而隻要盧娟和潘振東這兩個人將計就計,對他們彼此都是雙贏——盧娟能從程俊良這裡拿到錢,潘振東則也不用再為這筆債務負責,完美完成債務轉移和清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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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俊良一臉頹敗,然而齊溪卻是靈機一動:“盧娟當時把借條原件交給你的時候,有證據嗎?你籤原件交接單了嗎?她交材料給你還有第三人在場嗎?你們辦公室有監控可以證明她交給你了嗎?”
程俊良愣了愣,搖了搖頭:“沒有籤過原件交接單,她自己來給我的,那天所裡其餘律師都出去了,就我一個人接待了她,我們所辦公區也沒監控。”
齊溪想了想:“那你丟了借條以後和她是通過什麼溝通的?她有做什麼錄音之類的取證嗎?”
“這事太大了,我覺得微信文字講不尊重她,電話也講不清,所以我是當面找她道歉講這件事的,後面的溝通也都為了表達我的歉意和誠意,都是當面進行的。我也很確信她沒有錄音之類的,因為一開始把她約出來,她也不知道是什麼事,根本不可能提前準備錄音取證什麼的。”
程俊良說完,又痛苦起來:“哎,其實我本來梳理了下其餘證據,覺得隻要不被潘振東知道丟了借條,詐一詐他,完全可以勝訴,結果現在搞成這樣,我恐怕這輩子都毀了。”
程俊良的眼眶有一些發紅,眼裡是真實的絕望和無助:“十二萬,我要不吃不喝多久才能攢夠十二萬……”
他的眼睛下面也是深重的黑眼圈,臉色非常憔悴暗淡,恐怕這陣子沒睡過一天好覺。
齊溪想了想:“其實還有一個辦法。”
程俊良不抱希望地看向了她,顯然並沒有當真。
齊溪深吸了一口氣:“雖然是你弄丟借條在前,但原本完全可以彌補,隻是如今盧娟不配合取證鐵了心訛你,那她不仁,我們也不義。”
程俊良有些茫然:“什麼意思?”
顧衍抿了抿唇:“她的意思是,盧娟確實借錢給潘振東了,然而法律上隻要沒有足夠的證據支撐,就不認定這個事實。那麼,就算你確實弄丟了盧娟的借條,但盧娟也沒有證據證明她把借條原件給過你,她隻要沒法證明,那麼法律上也不會認可這個事實,所以從根源上來說,法律和證據的視角裡,你根本就沒收到過盧娟的借條原件,也根本沒有弄丟過它。”
齊溪是真的對顧衍有些刮目相看了,他好像每次總能飛快地從細枝末節裡就理解齊溪的思維方式。
“是的,就是顧衍說的這樣。”齊溪眨了眨眼睛,“這也是完全正常的訴訟策略。雖然你也是實習律師,但從沒規定實習律師不能遇到法律問題,不能成為當事人,那麼,把你當成我的當事人,我撇開你同學的身份,完全站在律師的角度,你這個案子,我肯定會給你這樣的建議。”
一旦這樣想,問題就也好解決了。
“盧娟敗訴,肯定是因為潘振東仗著沒有借條原件,不承認借款關系,那麼一旦盧娟起訴你,號稱你弄丟了借條原件,你也完全可以用像潘振東一樣的應訴策略,不承認收到過借條原件,那麼也不存在你弄丟這個事,自然你不需要負責。”
齊溪說完,看了程俊良一眼,補充道:“畢竟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你收到過借條。也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你弄丟了借條。”
她這一說,程俊良的眼睛完全亮了起來,他一下子情緒太過激動,直接握住了齊溪的手語氣感激道:“齊溪,不愧是你!你太厲害了!我怎麼沒想到!”
大概齊溪搶先說出了這個解決方案,顧衍看著手舞足蹈的程俊良和齊溪,臉色挺冷表情挺黑:“事情還沒解決之前你們能不能先別那麼興奮了。”
這男人吹毛求疵道:“還手拉手興高採烈,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們這是要結婚了。這是遇到了多好的好事嗎?”
這麼一說,程俊良也立刻赧然著松開了齊溪的手,他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這次多虧你們兩個幫我出主意,我自己也是實習律師,知道這麼花精力時間的事不能白佔律師的便宜,如果你們願意,能不能你們兩個一起代理我這個案子?就把我當成是你們的當事人,後續和盧娟的溝通交鋒,我也可以交給你們去處理。”
程俊良的臉色很羞愧:“我這人沒什麼腦子,我怕面對她露怯也怕自己又出岔子。”
他生怕齊溪和顧衍拒絕,立刻補充道:“雖然我知道這案子很小,律師費也不多,但還是希望你們能幫我這個忙。”
齊溪想了想,然後渴求地看向了顧衍:“我們能接嗎?”
顧衍皺了皺眉:“最近聽我姐說馬上有個勞動糾紛集體訴訟的案子,光是證據材料就估計要裝幾個行李箱,可能之後會比較累,我建議還是……”
齊溪忍不住嘟起了嘴,她每次被人拒絕時候都下意識會這樣,像個氣鼓鼓的小河豚,然後她可憐巴巴地看向了顧衍:“真的不能接嗎?”
顧衍愣了下,然後咳了咳,他極度不自然地移開了視線,但聲音仍舊很鎮定:“我沒說不接,我剛要說的是,我建議還是接了以後盡快解決,短戰線處理,不要影響後面集體訴訟的案子。”
太好了!原來顧衍和自己的想法是一致的!
不過兩人都是實習律師,不能獨立辦案,即便是自己接來的案源,也需要有一個帶教律師掛名。
回律所的路上,齊溪十分得意:“顧律師一定會表揚我們吧?雖然案子標的額小,但是我們才剛實習,就很有拓展案源的思維,總體來說,我們這麼孺子可教,我們的未來一片光明!”
可惜對比齊溪的憧憬,顧衍看起來沒那麼樂觀:“你不要想太多了。”
“難道顧律師要求特別高,表揚人特別少見?”
顧衍沒有再回答,隻是抿緊了嘴唇,微微皺著眉。
齊溪倒是不太在意,她覺得顧雪涵即便不表揚他們,至少也能認可他們的努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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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齊溪死也沒想到,等她和顧衍把打算接下程俊良案子的情況向顧雪涵匯報後,得到的不僅不是表揚,反而是顧雪涵沉下的臉和毫不留情的批評——
“你們簡直是胡來!”
顧雪涵的語氣帶了克制的憤怒:“是誰想出這種餿主意的?”
自己這是怎麼撞槍口上了?
剛才匯報案子的是齊溪,如今面對顧雪涵的質問,雖然心裡忐忑害怕,但齊溪還是決定站出來承認。
隻是還沒等她開口,她聽到了顧衍先她一步的聲音——
“是我。”
顧雪涵露出了明顯的不滿:“你是怎麼想的?”
“在法律上而言,你們設想的操作確實沒問題,是可以最大限度地推卸責任,在應訴策略上也完全沒問題,但你們這樣操作,真的問心無愧嗎?”
顧雪涵的表情鄭重而嚴肅:“程俊良的客戶確實不是完美的,確實有很大私心,但程俊良是律師,作為律師,有律師應盡的職責,如果不是他丟了借條原件在先,盧娟會想到現在的手段嗎?始作俑者既然是程俊良自己,第一反應還是應當去盡可能彌補客戶的損失。”
“我們做律師的,雖然考慮問題的時候,要盡可能為客戶去考慮,但律師處理的法律問題,歸根結底還是處理人與人之間的人際問題,離婚也好,侵權糾紛也好,終點都是人的問題。要真正穩妥地處理好一個案子,抱著的目的不應當是為了你的當事人而去打壓和竭盡所能傷害對方當事人的權益,而應該是做好平衡。”
“誠然,你們可以採用你們所說的手法去對付盧娟,可盧娟會服氣嗎?不會,十二萬對她這樣的人意味著什麼?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她會不擇手段去糾纏程俊良或者是作為辦案律師的你們,即便律協投訴法院起訴,礙於沒有證據證明交付了借條原件折騰不出什麼大動靜,但盧娟有的是辦法讓你們三個人沒法正常工作和生活。不管是拉橫幅發騷擾短信還是去網上曝光,你們不會想去打開這個潘多拉魔盒的。”
顧雪涵看向了顧衍:“做律師,可能是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客戶,但客戶是什麼樣的人,我們不能也因此變成盧娟那樣的人,不能以惡制惡,客戶的糟糕並不是我們也糟糕的正當理由。”
一席話,說得齊溪尷尬而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