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順著山路往下走。
慕遊比梅雪衣想象中更加謹慎沉穩。已發現了慕龍龍下落,她卻沒有急著御劍或是瞬移去找人,而是像中低階修士一樣順著山壁探索前行。這一劍展露出來的,也就是金丹修士的實力。
行出一段,衛今朝忽然低低地笑了一聲。
梅雪衣也發現了不對勁。他們三人,竟重新回到了初始那塊凸起的山石上。
往下一看,慕遊方才開闢出來的山道赫然鋪在眼前,曲折向著下方的無盡深淵延展。
慕遊長長地嘆息一聲:“難怪說上下都走不到底,慕龍龍父子二人竟未察覺遇到了鬼打牆?”
梅雪衣點點頭:“不愧是親父子。”
“誰說不是呢。”慕遊語聲幽幽。
“流沙。”衛今朝伸出手指,碰了碰身側堅實的山壁。
他未明說,但梅雪衣立刻便領會了他的意思——土靈可以自由地操縱這堵巨壁,隨心地讓它在流沙與山崖之間轉化,將人困死在原地。
“如此說來,殺人的便是……”慕遊眯縫起眼睛,望向身側。
這是一座,會吃人的山。
“它會像流沙一樣變幻,不斷將我們送回原地。這裡每一粒塵埃都為它所用,想要抓住它恐怕不容易。再拖延下去,隻會死更多的人。”梅雪衣低低地道,“想要脫離它的掌控,就得遠離山壁。隻不過,一旦御劍而起,必定會遭到它的攻擊。”
她望了望下方,繼續說道:“若是打鬥起來,就怕殃及池魚。”
畢竟慕龍龍和許多無辜的低階弟子還被困在深淵下方。
望著這個把人分隔開來的幽黑深淵,梅雪衣的眼角忽然重重一抽,嫌棄地說道:“將獵物分割在不同區域儲藏,逐個食用。這習性,怎麼有點像沙地龍。”
Advertisement
沙地龍是一種奇特的硬殼昆蟲,形狀像少腳的蜈蚣,在魔域十分常見。它們生活在沙土中,可以在地下自由穿梭,捕食蜘蛛、瓢蟲等小昆蟲。抓到獵物之後,沙地龍喜歡將它們分開儲藏在自己的地盤裡,遇到食物豐盛的季節,那一片區域中的小動物將會越存越多。
梅雪衣曾中過一次招。她在與人打鬥時,不慎一腳踩塌一個沙地龍的沙堆巢穴,提起腳來時,發現整條小腿上糊滿了裹在泥沙裡面的小昆蟲屍體。
害她嘔了大半天,著實是記憶深刻。
不過,沙地龍可沒有眼下這翻轉乾坤的本事。能反手翻覆一座城池,還能將山崖變成流沙,除土靈之外誰也不可能做到。
梅雪衣搖搖頭,拋開了那段令她渾身起雞皮的回憶。
她沉吟道:“這樣,慕遊御劍向上走,吸引土靈的注意力。能不動手盡量不要動手,遛著它玩,以免它失控傷人。我與陛下潛到下面,將幸存者救出來。”
慕遊微愕:“你們如何救人?”
梅雪衣淡定一笑:“飛舟。我們不動用靈氣,說不定正好可以瞞天過海。”
慕遊也知道此刻不是糾結徘徊的時候,她點點頭,正色道:“那,你們自己千萬當心,萬勿勉強。”
她不是啰嗦之人,當即一躍而起,召出飛劍踏在腳下,往上急速飛掠。
白衣在漆黑的地下穿梭,就像海淵中一條小銀魚。
慕遊剛掠出不久,便能隱隱感覺到山壁中有陰影般的東西漫過。梅雪衣反手牽住了衛今朝的衣袖:“陛下當心。”
話音未落,陡峭的山壁忽然悶悶一顫,整座山崖都像是昆蟲迅速扇動的翅膀一樣,發出極低的悶震和鳴嗡。
隻見那平整的山壁之上,陡然隆出一根可怕的尖刺,直襲慕遊的腰部!
如果慕遊是一名真正的金丹修士的話,恐怕是在劫難逃。
慕遊佯裝吃了好大一驚,險之又險地斜斜御著劍,擦身避過。
一擊不中,巨石尖刺縮回了山壁中,峭壁一片平整,好像什麼事都不曾發生。
慕遊急急向上方飛掠。
山壁中那個龐大恐怖、若有似無的陰影迅速向上漫去,追逐在她身側,可怕的危機繼續醞釀,伺機待發。
慕遊成功抓住了土靈的注意力。
梅雪衣收回視線:“是時候了。”
衛今朝從乾坤袋中取出飛舟,二人攜手踏上,悄無聲息貼住山壁沉向深淵下方。
舟舷幾乎緊挨著山壁,最近的時候二者之間的距離與頭發絲差不多。
“不知能不能裝得下那麼多人。”梅雪衣前後看了看靈玉飛舟。
“能。”衛今朝語氣平靜,“死得差不多了。”
梅雪衣:“……”
看他不疾不徐的樣子,她還以為下面的情況不是那麼糟糕。
飛舟一掠而下。螢螢靈玉之光照耀在山壁上,地底特有的土腥味充斥著鼻腔,梅雪衣忍不住嘆道:“從前四處飛來飛去,其實從來也不曾留心觀賞過周遭的景象。此刻與陛下在一起,隻覺什麼都稀奇,什麼都想看一看。”
他微怔。
他又何嘗不是。即便在那幽冥死地,偶爾發現幾簇形狀奇特的火焰,也不禁奢望能與她並肩觀看。
“都會去的。”他啞聲道,“你想去哪裡,我都陪你。”
黑暗之中,他的容顏比平日更加耀眼。
梅雪衣悄悄垂下頭,唇角彎起一抹淡淡的微笑。
說話間,飛舟已停在了一塊凸起的山石旁邊。
山石深處有兩個身影,一站一坐。
梅雪衣還未看清裡面的景象,便看見一條月白色的束帶迎面飛旋過來,扯出‘咻咻’破風聲,晃眼就到了面前。
它圍著她的手掌繞了好幾圈。
“嘻!嘻嘻嘻!”
這娃兒激動得隻會傻笑。
靈玉飛舟的光芒照進山石深處,梅雪衣望向峭壁下,隻見妖龍坐在地上,胸腹間紅了一大片,喘息艱難,正在運功療傷。慕龍龍額角全是青筋,面色慘白,身上的衣裳已整件湿透,身板倒是繃得筆直,像個僵屍一樣杵在原地為妖龍護法。
他怕黑怕得要死,可是此刻兇險萬分,龍道友又受了傷,他便成了這裡的頂梁柱,隻能強撐著一股氣,不讓自己表現出絲毫軟弱。
一站一坐,後背都緊挨著山壁。
梅雪衣:“……”看起來這對傻龍父子完全沒有意識到襲擊他們的正是身後那一座看起來很可靠的山。
唉。
“喂!快把傷者帶上來!”梅雪衣招呼慕龍龍。
傻娃子梗著眼睛,沒看人,下意識地揮了揮脖子:“我、我才不怕!我哪都不去,我能撐到地老天荒!”
梅雪衣:“……”
姜心宜飛旋過去,綁了慕龍龍的腰,在原地狠狠抖了好幾下。
“王、王後和衛王?!來、來救我們了?!”慕龍龍終於回過神,緊繃的那根弦一松,兩眼翻白直接暈了過去。
姜心宜隻好‘嘻嘻嘻’地嘆息著,纏住兩個人的肋,把這對一暈一傷的父子搬上了飛舟。
妖龍艱難地動了動眼皮,低低道了句謝,旋即不敢耽擱,繼續凝神調息。
看來是傷得不輕。
“嘻嘻嘻……左下方一百五十丈外有一個人,不久之前我偷偷看過一次,那時還活著。嘻嘻!”姜心宜纏在飛舟首部,像蛇一樣立著小半截身體指引方向。
衛今朝操縱飛舟,靜靜潛下去。
“那裡那裡!他還在!嘻嘻嘻……”
梅雪衣順著束帶所指的方向一望,遠遠便看見一個人立在山石邊緣,像是躲避瘟疫一樣避開了峭壁。
“此人倒是聰明。”梅雪衣挑了挑眉。
飛舟一掠而下,那個人仰起脖頸,定定地盯著飛舟,從遠處便能看出他滿懷期待。
受了慕龍龍父子荼毒之後,看到智力正常的人,梅雪衣不禁老懷大慰。
飛舟瞬間抵達。
她一眼就看出此人穿的不是低階弟子服飾。
“你是帶隊修士趙榮?”她問。
視線相接的霎那,梅雪衣發現對方的眼睛裡飛快地閃過一串復雜的情緒。
又像震驚,又像預料之中。忽而不解,忽而恍然。眉頭緊了又松、松了又緊。
半息之後,修士迅速垂眸斂下所有的情緒,拱手道:“在下趙榮,相救之恩,感激不盡!”
他跳離山石,落進飛舟。
飛舟繼續下沉,尋找別的幸存者。
梅雪衣微帶著一絲疑惑,不動聲色地打量了趙榮一圈。
此人怎麼說呢,濃眉大眼,方臉闊嘴,一看便是個老實人。
在那些老奸巨滑的上位者身邊,往往都會有這麼一個人,忠心、本份、沉默寡言,深得信任。
“你是金丹修士,為何沒有嘗試御劍逃離此地?”梅雪衣問。
趙榮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再度拱了拱手,極慢極慢地說道:“我曾嘗試著靠近離我不遠的試練弟子,卻發現此地大有玄機,根本離不開原地。我也試過通訊符,發現此地靈氣被幹擾,通訊符無法聯絡外界。我沒敢輕易使用靈氣,是因為擔心會引發不好的後果。”
像他這種平時不說謊的老實人,一說起謊話來頓時渾身僵硬,語速放得再慢,也難以掩飾他的不自在,措辭十分怪異。
梅雪衣不動聲色,輕輕拽了下衛今朝的手指。
他反手將她攥入掌心,唇角挑起冷淡平靜的笑意,低沉開口:“你知道行兇者的手段,所以遠離山壁。”
趙榮的耳根迅速發紅,盡量鎮定地說道:“我……剛好親眼目擊,附近兩名試練弟子依次被山崖中探出來的奇怪尖刺抽走了血肉。”
衛今朝垂眸,道:“據我所知,死亡過程不過半息。難道你一直盯著他們不成。”
聲音不大,威嚴陰沉的氣勢卻讓趙榮腿腳有些發軟。
“就是恰好看見了。你該不會懷疑我與此事有關?”他抬起眼睛望向衛今朝,搖頭苦笑,“我何來這等通天手段!”
“通天手段。”衛今朝漫不經心地將這四個字回味了片刻,神色微微一冷,更加強大的氣勢壓向趙榮。
趙榮的額上滲出了密密的汗珠。
很顯然,他在隱瞞些什麼。
“你知道這裡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衛今朝慢條斯理地道。
趙榮驀地一驚,頂著那股莫名的威壓重重搖了搖頭:“不,不關我的事!”
他飛快地瞟了衛今朝一眼,額上滲出更密的汗珠。
他看不穿此人修為,但眼前這個瘦削陰森的男人給了他極強的壓迫力,這種發自內心的恐懼,要遠遠超過面對府主時的敬畏。
趙榮猶豫片刻,艱難地吞了吞口水,道:“其實,我在落入此地的時候,很奇怪地做了一個異常逼真的預知夢,夢中所見,竟然就是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一切遭遇。而當我醒來之後,發現無論是鬼打牆,還是身邊之人的死亡順序,都與夢中分毫不差,因此,我特別留意著下一個將死之人,便看到了他們死去的那一幕。也是因為在夢中見過,所以我也知道在這裡貿然釋放靈氣會引來殺身之禍——我知道你們不會信,可是實情就是這樣!”
梅雪衣微眯著眼。
這一段聽起來匪夷所思的話,卻是讓趙榮不自覺地放松了不少,觀他神色,竟然完全不像在撒謊。
這可奇了怪了。
“繼續。”衛今朝沉聲道。
趙榮抿住了唇,半晌,低低地說:“沒有了,我都說完了。在身邊的人死完之後夢就結束了,而你們也正好出現。”
肩膀微繃,語聲不自在。這一句又是假話。
看著這個努力說謊的粗獷大漢,梅雪衣不禁有種自己和衛今朝在欺負老實人的錯覺。
“真這麼巧?”梅雪衣挑著眉,語氣莫測。
趙榮漲紅了臉:“我可以用自己的道心發誓,此事與我無關,我絕對沒有害過這裡任何一個人!”
梅雪衣敏銳地抓住了他話中的漏洞,陡然逼問:“所以你害過夢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