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度的驚悚刺激,激發了慕龍龍的陳年記憶。
慕遊眉心一跳,掠上前,蹲在他的身邊輕聲安撫:“別怕,其實這沙……”
一聽‘別怕’這兩個字,慕龍龍差點兒翻著白眼又厥過去。他剛才可是瞧得真真的,衛今朝對著趙榮說了‘別怕’之後,趙榮就死成了一具皮包骨。
“呃!”半暈不暈的可憐龍娃都快開始抽搐了,張嘴怪叫,“別提這個沙!”
慕遊無奈地聳聳肩膀:“……那你能不能告訴娘親,你是什麼時候做的夢?”
慕龍龍眼淚汪汪:“五歲!”
娃兒扁著嘴。哪怕媳婦在身旁,他都繃不起半點男子氣概——有老娘在,他覺得自己和姜心宜就變得成兩個蹲在地上玩泥巴的小寶寶。
還是受盡了委屈的小寶寶。
“就是做了那個夢之後,你開始怕黑怕鬼?”慕遊警惕地問。
能怕到抽搐暈厥,已然不是尋常的‘害怕’。
慕龍龍點點頭,又哭了:“娘,我是不是馬上就要死了?為什麼我也突然想起來我做過好清晰的夢啊!我本來根本不記得的嗚嗚……娘啊,我剛剛找到媳婦我還不想死啊……”
身邊的妖龍非常身有同感地悄悄猛點頭。
慕遊忽地甩過頭,白眼凌厲:“點你個死人頭!你是剛找到媳婦嗎!”
妖龍心虛地垂下頭,翻起眼睛來偷瞟她。
慕遊扯唇一笑,冷酷地一字一頓:“你沒媳婦了。”
妖龍:“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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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龍龍愕然望著自家娘:“???”
不是,龍道友有媳婦沒媳婦,為什麼娘會知道?
慕遊身心疲憊,扶住額頭,伸手想把慕龍龍從沙堆裡拽出來。
這傻娃子猛然往後縮,把自己斜成了一根歪歪插在沙裡的竹竿,兩隻眼睛瞪出眼眶:“娘!娘!住手啊娘!我是你親兒子啊娘!你碰我我就要死了啊娘!你為什麼要殺我,你是不是嫌棄我拖油瓶害你不能再嫁人?娘你放心我絕對不會耽誤你再尋第二春!我、我保證不跟弟弟妹妹爭家產!”
衛今朝把趙榮皮包骨地從沙堆裡面拎出來的那一幕,實在是給了他太大的陰影。薄薄一層皮掛著骨架,像什麼……脫骨鴨掌?!
慕遊暴跳如雷:“我春你個死人頭!慕龍龍你這個糟心娃子,你怎麼就能是我親兒子呢!”
慕龍龍驚恐:“難道真不是?”
妖龍:“……”
梅雪衣坐在舟舷上,不知不覺微微勾起唇角、彎起眼睛。因為沈修竹的事,她心情本有一點沉重,但看著這一家子打打鬧鬧,也不禁被他們感染——真好啊,一切還能重新來過,可親的、可愛的、可敬的人們,都還好好地活在這個世上。
她微笑著,眼角卻不知不覺滑落一滴淚。不是心酸也不是苦澀,而是為這一刻感動。
那一邊,慕遊拿自己的傻兒子沒什麼辦法,幹脆一屁股坐在他的面前,溫聲道:“來,再把你那個夢仔細說一說。”
身為娘親,她早就覺得兒子怕黑怕鬼的心病肯定有什麼誘因,但無論她怎麼查,都查不到兒子被人動過手腳的跡象。這麼多年過去,本以為不可能再找到答案,沒想到今日因為趙榮的‘夢’,竟然刺激慕龍龍找回了幼年的記憶。
慕龍龍扁起嘴:“說完,我是不是也要死了?”
“是啊。”慕遊挑眉嘆氣,“所以你好好回憶著,不要錯過細節,能說多慢說多慢?”
慕龍龍:“嗚哇……”
抽抽搭搭的慕龍龍開始講述五歲那個夜晚,從床的軟硬度、被褥溫度、靈燈的明亮度開始,一點點回憶入夢之前的情形。
衛今朝不知何時坐在了梅雪衣的身邊,寬袖一揚,一條胳膊攬住了她的肩。
梅雪衣驀然僵滯。
從前她兢兢業業地扮演妖後時,每次他擁她入懷,她總會柔若無骨地貼過去,軟綿綿偎依他,把自己當成一塊牛皮糖,貼著他粘著他。
但這一刻,她的心髒詭異地停跳了一拍,旋即身體微繃,手不自覺地握在身前,輕輕掐起了自己的指甲。
身體好像比平日敏感了百倍,他的溫度,他的五指和手掌握在她肩上的觸感,還有他身上那股淡雅的幽香,都在強勢地侵襲她的神經。
“嗯?”他的身體靠近了些,側頭過來看她。
她的心尖突地一顫,不自覺地屏住呼吸,被他鼻息拂過的側臉泛起陣陣酥麻。
怎……怎麼回事?
就在不久之前,她分明還可以臉不紅心不跳地貼著他的耳朵調戲他的‘好’,可是現在,她卻因為一個不摻雜任何欲-望的撫觸而心驚不已。
是因為沙瀑中那個吻?不對……是因為徹底解開了前世之謎。
所有的空白全部被填補,她的前世與今生徹底連接在一起,‘梅雪衣’和‘血衣天魔’不再是割裂的,她就是她,她也是她。再無任何疑慮,也不會再有別的可能性。
不是別人,而是她自己,沒有疏離沒有隔閡,她就是她自己。
現在,她徹徹底底地接納了自己。
這一切,不再是衛今朝與他心愛的小嬌妻之間的事情,她不再是旁觀者,更不是什麼鬼替身。
她就是他真正的妻子。而他,也是她曾經用生命來摯愛過的男人。
郎情妾意,琴瑟合鳴。
可是……
她現在對他根本就不是老夫老妻的感情啊!
她現在被他隔著衣裳握一握肩膀,心髒都要開始不聽使喚地跳,更別說他還能那般強勢熟稔地帶給她歡愉。想到往日那一幕一幕,梅雪衣更是渾身都麻了,幾乎喘不上氣。
她被他一碰便心驚肉跳,他對她卻是了若指掌。
這種感覺……就像剛入門的還沒築基的弟子,被合道老怪拿捏在掌心裡面收拾。
這不是欺負人嗎?
衛今朝發現妻子渾身都不對勁。
他冷下臉,攥住她的手腕,打開她的手掌,帶著薄繭的指腹輕輕觸碰她掌心那塊泛紅的冰灼傷。它看起來其實已經快要痊愈了。
梅雪衣重重一顫。
“疼?”看著渾身僵硬的她,他皺起了眉,“王後最是要強,反應這般大,想來是疼得受不住了。”
梅雪衣:“……”
此刻若是告訴他,自己是受不住他的親近,會不會顯得太過矯情?
梅雪衣愁苦地嘆了一口氣,把自己狠狠摔進他的懷裡。
來吧來吧,多蹭蹭就習慣了!
她仰躺在他的腿上,抬眼望著漆黑一片的山腹。
在黑暗的地方,他的膚色顯得更加冷白。不健康的顏色,像個絕色豔鬼。
也許正是因為做鬼做久了,以致他的身上總環著一股散不去的陰氣,危險又迷人。
梅雪衣盯著他的側臉,思緒也不知飄到了哪裡。
他在乾坤袋裡翻找了一陣,取出一瓶清涼的冰膏,用指腹沾了,極小心地替她塗抹傷處。
“是我大意,忽略了王後的傷。”
“嗯。”梅雪衣回過神,幽幽凝視他,“再不處理,它就要自己好了。”
衛今朝失笑,動作不停,一下一下,冰冰涼涼地從手心撓進了她的心尖。
她的心尖便那麼顫一下、再顫一下。
那一邊,慕龍龍皺巴著一張臉,仍在回憶小時候的事情。
苦心拖延大半天,傻子龍終於說到了正經部分——
“我那時候真的還沒睡著!就那麼盯著帳頂,眼睜睜看著一隻指甲長長、白慘慘的手,撕開……也不知道撕開什麼,反正就那麼爬了出來。然後,從那個地方掉出來一隻青白青白的袖子,那個冷風嗚一下就刮下來,我尖叫尖叫尖叫,可是誰也聽不見!我那後脖子,後脖子,就像有一萬個鬼對著我後脖子呼呼吹氣!”
慕龍龍在沙堆裡面簌簌發抖。
姜心宜小束帶非常體貼地繞在他的脖子上,幫他擋住身後的涼風。
“它就這麼爬爬爬爬,一直往外爬,兩隻手出來,一蓬頭發掉出來,擋著臉,再然後,半個身體也探出來了,抓著我……”
白淨的臉蛋兩旁爬滿了雞皮疙瘩,聲音抖抖索索。
“抓著我的肩膀就把我拎上去,那蓬頭發遮在我的臉上,我根本看不清它的樣子,它就這麼把我抓進了一個很黑很黑的地方。它把我捂在袍子裡面,開始飛,它的身體和那件袍子都是冰的,一股子僵屍味……”
梅雪衣忍不住打斷了一下,真誠求教:“請問什麼是僵屍味?”
慕遊:“……”
妖龍:“……”
衛今朝:“咳,王後的關注點著實清奇。”
慕龍龍抽著鼻子回憶了一下:“香料、香燭、硫石、陳年老布的味?反正冰冰冷冷就是一股子混合味。”
“聽起來倒是不算特別難聞。”梅雪衣若有所思。
“王後姐姐啊!這是難聞不難聞的問題嗎?”慕龍龍哀嚎。
“等等。”梅雪衣豎起手及時糾正,“輩分不對。”
被這傻子叫姐姐,那慕遊和妖龍豈不是成了她長輩?
“那怎麼叫?”傻小子歪著腦袋。
衛今朝淡笑:“就叫衛王、王後。他日,我與王後,便是這三界的王與後。”
慕家三口:“!”
震驚。
這個病蔫蔫的男人,是要稱霸天下的意思?
梅雪衣倒是見怪不怪了,這個男人一天不放大話狠話,她都要擔心他是不是被別人給奪舍了。
衛今朝視線微垂,笑容溫潤淡定:“繼續。”
慕龍龍深吸一口氣:“我說到哪裡了我?”
“僵屍味。”梅雪衣提詞。
“哦,僵屍味。我那會兒是真的完全嚇木了,什麼也不知道,就這麼一直在黑暗裡面,被它抓著飛啊飛,然後到了一個地方,它終於把我放了出來。我根本不敢看啊,我連哭都不敢哭。”
可憐的娃眨巴著眼睛:“後來它飄到我面前,就像要剝我的皮。我就,反正就一動也不敢動,那幾根老長老長的黑指甲在我頭皮上比劃來比劃去,這裡掐掐那裡摁摁,時不時撓幾下,把我頭發撥來撥去!它還笑!對,它還笑!”
慕遊嘴上不說,眼睛裡已經溢滿了心疼。
妖龍的眼睛瞪得巨大,額用青筋暴凸,一副要剝了誰的皮的樣子。
梅雪衣忍不住咳了咳:“你確定它不是在給你抓虱子?”
眾人:“……”
從前怎麼都沒發現這個王後蔫壞。
別說,她這麼一講,還真叫人想起了猴子蹲在人的肩膀上刨虱子的場面。
慕龍龍努力營造的恐怖氣氛徹底煙消雲散,他垂下眼角,生無可戀:“那,那我也沒虱子給它吃啊!反正,反正把我頭皮擺弄了半天,薅掉我許多頭發,又抬起我下巴來看,一邊看一邊怪笑,笑得嚇人。最後,它撥開它臉上遮的頭發,再撥開我的眼皮,逼著我看它。”
依著慕龍龍一慣的尿性,回憶到這裡肯定心病又要犯,八成得厥過去。不過方才被梅雪衣一打趣,他居然蔫蔫地提不起勁頭來暈了,整張臉上都殘留著對猴子捉虱的回憶。
“我嚇得快死了,就用力把眼珠子往上翻,反正就是不敢看它,然後,然後它就開口說話了。”
龍娃子捏著嗓,模仿那鬼怪的聲音,幽幽說:“真不敢看我?”
“我不敢說話,它就一直問一直問,逼得我受不了了,我就硬著頭皮小小聲說了個‘不’。結果它不依不饒,指甲在我眼睛那裡劃來劃去,好幾次都要碰到我眼珠了。它還念叨什麼,膽小的男人要眼睛有什麼用,再這麼膽小它就要挖了我的眼睛……然後又一直問我敢不敢看他?”
姜心宜束腰帶‘刷’一下圍到了他的額頭上,擺出為他保護眼睛的姿態。
“我、我被逼急了!誰還不是個男子漢了,誰還沒有三分火氣了?我也有勇氣好不好!”慕龍龍呲牙咧嘴,“我就衝著它大吼——‘不敢!死也不敢!’”
眾人:“……”不愧是慕龍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