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知珩臉色晦暗,宛若黑雲壓城,忍著怒氣咬牙道:「你閉嘴。」
「我就要說。你也不看看你自己,論學識,論人品,哪一處比得過你兄長。」
他剛要開口,身後冷不丁地傳來聲音,以及一陣令人作嘔的氣味:「我說兩位,你們到底走不走?不走別站路中間擋路。我都站這兒等半天了。光天化日,吵吵嚷嚷像什麼樣子,要吵你們回家吵去。」
我回頭看去,一個中年男子推著木板車,車上的木桶裡裝著泔水。
我和裴知珩分道讓開。
多虧了泔水,我們也沒了吵架的欲望。
我便回驛站做準備,三日後去崔府見崔嫣。
09
回想起上一世我和裴知琅的初見,同樣不怎麼美好。
那會兒中秋剛過,圓月又缺。
我初次和師兄師姐們來臨安走鏢,機緣巧合之下在荒郊野嶺救了他。
他被人追殺,渾身是血地倒在草叢裡,出氣多進氣少,極其狼狽。重傷昏迷數日醒來後,性子極其暴躁,動不動就摔東西,好端端的碗被他摔碎了好幾個。說話也跟吃過炮仗似的,火藥味十足。
我能理解他暴脾氣的來源,斷腿了,還被刀刃傷及筋骨ŧŭ̀ₛ,短時間內不能行走。
不過嘛,理解歸理解,摔碗可不行。
摔的是碗嗎?
是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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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兄姐們好言相勸,他不聽,我可不會慣著他。
我捏住他的下巴,將煎好的藥趁熱硬灌下去,也不管他是否能咽下。
喂完藥,我攥緊拳頭威脅他:「你龜兒再敢砸碗告一哈,信不信老子一耳屎把你鏟到牆上,摳都摳不下來。」
他被藥嗆得直咳嗽,想說話也說不出來,原本俊秀蒼白的臉憋得漸漸紅潤起來,索性閉眼躺在床上,臭著一張臉不說話。
我見他半截入土的模樣,實在氣憤,揪住他的衣領怒斥:「你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是給誰看?你爹娘,還是你的仇人?要是你的仇人看見了,隻怕連夜擺酒席慶祝。他們可巴不得你死。你甘心嗎?」
他眼眶漸紅,眸如黑淵一般死氣沉沉,自暴自棄道:「你懂什麼?我心有不甘又能如何?我這副樣子還能做什麼?我拿什麼跟那個人鬥?」
末了,他又喃喃自語:「他們都死了,為何死的不是我?為何偏偏是我活下來?」
這是他醒來後,說的次數最多的話。
他沒有解釋,我亦沒問過是何意。
我隻知道,他是我們費了好大力氣才救回來的,更不能白白浪費藥材錢。
他要是死了,我找誰要債去。
「所以你要放棄?你要認輸?你要讓他們白白犧牲?連嘗試的勇氣都沒有?真是沒出息。好啊,既然你想死,我成全你。看你死後有什麼臉面面對枉死的他們。」
說罷,我將他從床上橫抱起來,走到窗邊,作勢要扔下去。
房間是客棧二樓,摔下去不會立即死,但他會被骨頭撕裂的劇痛折磨,清晰地感受四肢百骸的血液一點點流逝。
他閉眼沒有掙扎,唯有臉色漸漸漲紅。
他的身體越過窗戶,我沒有立即撒手。
四下寂靜,夜風拂過耳畔。
就這樣僵持良久,我的手臂幾乎都麻了。
我一聲聲倒數,逼迫他做決定:「三、二……」
喊到「一」時,他額角冷汗漸生,緊攥我的衣衫。
我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已經有了選擇,沒白費口舌。
他仿佛劫後餘生,堅毅的瞳孔中映出掛在屋檐下燈籠裡的火光,緩緩道:「你說得對。我若是就這樣窩囊地死了,無顏面對他們。多謝你點醒我。」
「客氣。下次還想死的話,記得叫我,但本姑娘管殺不管埋,埋屍是另外的價錢。下次我可不會手軟。」
此後他一夜之間變得溫和,徹底轉了性子,乖乖喝藥,按時吃飯,不再頹廢下去。
而我幾乎成了他的丫鬟,每日給他煎藥送三餐,偶爾兼任他的拐杖。
當然,我從不做虧本的買賣。
他欠我的,全都記在賬簿上。
他腿傷剛好,留下一封信不辭而別,說是欠的債等下次見面還。隨信附有一塊碎裂一角的白玉佩,玉質溫潤,外表平滑,想來是貼身之物經常摩挲的緣故。
信上隻有表達謝意的寥寥數字,他既沒說自己會去哪,也沒問我從哪來。
天大地大,哪裡還會有下次見面。
我兒豁,我看他就是想跑債。
氣歸氣,我還是將信和玉佩妥帖收了起來。
10
崔府是一座五進五出的宅子,精致風雅,極其氣派。
除了嫡長子崔叔玉和東萊侯在京做官,崔家其他人都在臨安。而東萊侯隻有正妻王氏,不曾納妾,因此偌大的崔府顯得有些清冷。
侍女紅玉領我進府後去了前廳,一路上叮囑府邸的規矩,足足嘮了一刻鍾,也走了一刻鍾。
我提著包袱默默跟在她身側。
崔氏不愧為世族,侍女的規矩比教養京城的閨中女娘還嚴苛。
向崔夫人見禮後,崔嫣便要帶我回她的西苑。
剛轉身要走,崔夫人開口叫住我們,說崔府不養闲人,得看看我的本事,才決定要不要留下我。
理解,畢竟是選侍衛。
我這樣一個纖瘦貌美的女子,確實不像會武之人。
崔嫣擔心我被為難,挽著崔夫人的手臂說好話:「阿娘,您放心吧,我相信卿卿。上次她憑一己之力打退兩個小混混,我就已經見識過她的武功。更何況是我讓她來做我的侍衛,您總不能讓我做一個言而無信之人。」
崔夫人無奈地冷睨她一眼,她立即噤聲,擔憂地看著我。
我回給崔嫣一個安心的眼神。
當場表演了一個徒手碎大石。
在眾人驚掉下巴的目光中,我又從包袱裡掏出慣用的武器九節鞭,將崔府的三四個侍衛打趴下。
至此,崔夫人懷疑的目光漸漸變成認可。
若是沒點真武功傍身,我又怎敢孤身從蜀州到臨安?
早就被綠林好漢打劫,或是被豺狼虎豹吃了。
我趁熱打鐵,試探道:「夫人,那每個月的月銀……」
「好說,隻要你護好我兒的安危,錢不是事兒。」
我拱手一禮:「多謝夫人。」
拜託,打打殺殺很累的,趁機談價才是我真正的目的。
再說若是今日糊弄過去,人人都會覺得我是走後門進來的,沒有真本事。
唯有把實力亮出來,崔府眾人才不會小看我。
11
裴家出意外是因為太子。
若是可以借崔嫣之口告訴裴知琅,讓裴家盡早提防太子,等秋闱之期到了,或許能避免重演上一世的悲劇。
但以上一世的情形來看,崔家和太子關系甚密,這個方法大概行不通。
在沒弄清崔家和太子的關系前,我不能輕易說出來,容易弄巧成拙。
隻不過經過多次打探,有一點可以確定,此時崔家和裴家關系融洽,不像上一世那般劍拔弩張。
許是我過於關注裴家的事,以至讓崔嫣懷疑我愛慕裴知琅。
我急忙矢口否認:「怎麼可能?我……我喜歡的不是他。」
我分得很清楚,我愛的是上一世的裴知琅。
這一世的他有更好的姻緣,我又何必在他一棵樹上吊死。
即便再不舍再心痛,我也該放手。
崔嫣「哦」了一聲,轉而問道:「不是他,莫不是裴二郎?」
裴知珩?
他和裴知琅相比,簡直就是一個頑石,一個珠玉。
我正要否認,但轉念一想,我需要一個借口來打消她心中的疑慮,也需要一個借口讓她相信我對裴家沒有惡意。
我隻好違心地扭捏道:「實不相瞞,我確實對裴二郎一見鍾情,念念不忘。」
說完,我故作哀愁,唏噓地補了一句:「不過,此事你一定要替我保密。他出身顯貴,又眼高於頂,和我門不當戶不對。他定然是瞧不起我的。我唯有將一腔愛意埋在心底,等時間長了,自然就能忘了他。」
等時間長了,自然就能忘了裴知琅。
她沒再多言,點頭應下。
12
崔嫣不愧是世家大族養出來的女娘,生活極其規律且枯燥乏味。
每日卯時起酉時歇,剩下的時間不是在閨閣習琴棋書畫,就是做女紅。
她每日都會在海棠樹下繡嫁衣,一針一線,親力親為。
嫁衣料子用的是「寸錦寸金」的蜀錦,織造時織入細如發絲的金線。
錦緞色澤燦爛,流光熠熠,一看便知價值不菲。
上一世我嫁給裴知琅時,也曾如她這般親自繡嫁衣。
隻不過我的繡工不堪入目,難登大雅之堂,也用不起這樣華貴的布料。
那時我剛繡完一隻鳳凰,就迫不及待地拿給裴知琅看。
他看著似雞非鳳的繡花攢眉沉默一晌:「在嫁衣上繡雞?這想法當真別致。」
我白了他一眼,據理力爭道:「你什麼眼神?這明明是翱翔九天的鳳凰。」
聞言,他毫不客氣地笑出聲來。
見我冷著臉生氣,又忙忍住笑改口道:「卿卿的繡工可真是天上人間,絕無僅有。」
我氣得一拳打在他胸口。
我知他身子文弱,不通武功,省著力道打下去的。
不想他竟趁機訛上我,捂著胸口直喊疼。
待我準備扒開他衣襟查看傷勢時,猝不及防地被他一把拉近,緊緊圈在懷裡。
他的氣息近在咫尺,拂過耳畔,亂我心弦。
我一顆心怦怦亂跳,臉似火燒。
就這樣愣了一晌,聽見他低沉清朗的聲音:「卿卿,委屈你了。」
我輕拍著他的背,豪邁地說不委屈,不就是繡一件小小的嫁衣,再來十件我都不在怕的。
時至今日,看到崔嫣我才明白,他那句委屈你了飽含的深意。
後來,我和他一起繡完那件嫁衣,於蜀州成婚,在月老祠前許下山盟海誓,在姻緣樹下掛姻緣符約定來世今生。
回憶正濃,坐在對面的崔嫣忽然出聲拉回我的思緒。
風乍起,吹落瓣瓣海棠花。
她捻起落在我頭頂的花瓣,神色擔憂:「卿卿,你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適?可要喊大夫過來瞧瞧?」
我搖頭輕笑:「我無礙,隻是看你繡嫁衣,想起了一些往事。」
「沒事就好。你在臨安無依無靠,又是女子,實在不易。若是有需要幫忙的地方,盡管和我講。」
入府那日,她曾問起我來臨安的目的。
我騙她說來投奔親人,但他們已經搬走不知去向。
她沒有多疑,當了真,還讓府裡的人多多照拂我。
「阿嫣,你和裴郎君一定要……白頭偕老。」
她低頭看著嫁衣,笑容有些悵惘:「但願。」
13
轉眼五月初五端陽節將至,崔嫣在繡嫁衣之餘,又繡起香囊。
布料選用月白色纏枝暗紋,香囊一面繡荷花鴛鴦紋,一面繡「安樂如意,長壽無極」八字,明眼人一瞧就知道是送給裴知琅的。
按端陽的習俗,在香囊中放入艾草、川穹、白芷等藥草隨身佩戴,可闢邪驅瘟。因此有許多有情人會在這時節互相贈禮。
她打算拉著我一起繡。我推辭說繡工不佳,這才作罷。
上輩子我倒是也繡過一次香囊送給他,卻因為繡工太差害他被同僚嘲笑。打那以後我去繡樓向繡娘請教,閉關學了整整一月愣是沒學會。
我終於知道這門精細活兒不適合我,從此打消做女紅的念頭。
端陽這日,城郊有一場打馬球比賽。
崔嫣拉著崔夫人好一陣勸說,崔夫人終於點頭準許我們出門。
她從不是愛湊熱鬧的性子,大概隻是因為裴家的郎君會參與打馬球。果然,一出府就瞧見裴家的馬車停在門口。
她和裴知琅雖已經定下婚約,但礙於禮數,二人相互打完招呼,崔嫣就欲轉身坐上自家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