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有人同我說,她死而復生,還記得前世的事,恐怕我也會將她視為異類。
待我解釋完才發覺,窗外的月色已悄然爬上柳梢。
他身披如緞月華,舒展眉宇,放下筷箸,高深莫測地說了句:「難怪。我還以為……」
聲音戛然而止。
等我追問細節時,他又什麼都不說,隻道是秘密。
罷了。
秘密就秘密,我才不稀罕。
總有一日,你會主動告訴我。
我繼續說出我的猜測,若真是太子派來的死士,隻怕他極有可能和我一樣擁有前世的記憶,因為擔心我壞事,所以才想先下手為強。
他略一沉吟,緩緩道:「太子對我裴家有敵意並非一朝一夕。我爹任職太傅時,察覺到趙行哲的性子太過狠辣,擔心他上位後實行暴政,走上歪路,便對他嚴苛管教。再後來我爹上疏變法三策,為民請命,損害了太子一派的世家大族的利益。因此我們裴家才會成為眾矢之的,被排擠出京。這些年在臨安一直相安無事,怕是有小人故意挑唆,想讓我裴家做帝王路上的第一堆枯骨。」
他分析得頭頭是道,深邃的眉眼認真而專注,我不覺看入了迷。
「外人都傳你不學無術,看來果真是謠言。」
我就說嘛,上一世他可是考上探花郎的人,怎會是不學無術的紈绔。
「我爹人雖不在京城,但聲望還在。裴家有一個可造之材就夠了,若是再來一個,隻怕等不到今日,早就有人下死手了。」
頓了片刻,他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樣,散漫道:「反正我對入仕一點兒也不感興趣,更不喜陰謀陽謀。做個紈绔有什麼不好。我每日隻需吃喝玩樂,別提多逍遙自在。」
「那現在呢?你知道了以後的事情,還是打算繼續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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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湊上來,盯著我的眼睛,話不覺冷了幾分:「怎麼?你喜歡我兄長那樣的?」
我熾熱地回望他,看見他清澈的眸中倒影的我搖了搖頭:
「這一世,我希望你隨心而活。」
上一世的他,活得太苦了。身負家仇,摒棄自我,卻獨自承受。明明不喜陰謀詭計,卻還是不得不在腹背受敵的朝堂上,小心鑽營在權力的旋渦之中,最終被人出賣,給他人做了嫁衣,落得個慘死的下場。
若是可以,我不願他入仕。
燕雀安知鴻鵠之志。
鴻鵠也不會懂燕雀之樂。
他喉結滾動,有些不自然地轉眼看向別處,白皙的臉頰浮現一抹緋色,坐正了身子道:「太子一事,交給我。你無需擔心。有人比裴家更適合出面對付他。」
他酒足飯飽,起身要走。
我滿腹空空,光顧著說話,一口菜也吃,此時看著一桌冷菜也沒了食欲。
結賬時發現銀錢沒帶夠。
我回頭尷尬地看著他,低聲道:「那什麼……借點錢?」
他給一直等在門外的白術使了個眼神。
白術立即意會,和小二一起下樓結賬。
最終,這頓飯錢還是他自個兒掏了。
我請客。
他買單。
劃算。
出了醉仙居,他似是沒打算直接回裴府,冷不丁地開口道:「我帶你去個地方。」
沿著主街一路七拐八拐,最終在一間食肆前停下。
店面不算大,但勝在幹淨敞亮。
我疑惑道:「這就是你說的地方?」
他雙手負在身後,揚了揚眉頭,頗有些得意道:「整個臨安就屬這家的川菜做得最好。方才我看你一口都沒吃,猜你多半是吃不慣臨安清淡的口味。」
這話倒是不假,我的確吃不慣臨安的飯菜口味。
但我沒告訴他,上一世他也曾帶我來過這兒。
那時他腿傷還未痊愈,走路都得人攙扶。許是見我整日抱怨飯菜不合口味,被我念叨煩了,便在一日夜裡帶我來這兒吃夜宵。
此次來到臨安,我也常來這間食肆。
是以當食肆的老板娘和我寒暄時,他很是詫異。
嘿,我才不會告訴他原因。
除非,他用自己的秘密和我交換。
25
不久後,京城發生一件大事,消息傳到臨安已是六月中旬。
駐守北疆的燕王趙御州回京述職,上疏彈劾太子趙行哲私吞軍餉、貪墨糧草,連帶戶部尚書劉大人也一同被清查。
此案由三司共同審理,最終證據確鑿,太子被廢儲君之位,戶部尚書的位子也換了人。
想起月前裴知珩曾和我說,有人比裴家更適合出面對付趙行哲,想來說的就是趙御州。
他兄長裴知琅和趙御州交情匪淺,便修書一封送去北疆,告訴趙御州他母族出事與太子有關。
剩下的,自然就是回京呈上太子的罪證。
我對趙御州倒是沒什麼印象,前世也僅在宮宴上遠遠見過一面,隻覺他性子冷淡,毫不起眼。
他是當今聖上第六子,如今未及弱冠之齡。
生母是淑妃娘娘王氏。
他十一歲那年,駐守北疆的王氏一族被人構陷通敵叛國。
淑妃娘娘性子剛烈,在宮中自缢,為他求了一條活路。
趙御州便被聖上送去北疆軍營,不聞不問,任其自生自滅,無詔不得回京。後來趙御州靠著軍功,終於為王氏一族翻案平反,洗清冤屈。
或許聖上心中對當年的王氏、淑妃和趙御州都有愧,才會下令徹查太子。這一查又牽出一樁陳年舊事,和當年王氏一族被陷害有關,禍首隱隱指向太子背後的母族。
六月末,太子一脈被肅清。
太子失勢,如今就算等到秋闱之期,裴家應當也不會出事,壓在我心底的石頭終於落地了。
還沒來得及高興幾日,裴知珩卻告訴我,聖上已經下詔恢復裴父丞相之位,京中連宅子都已置辦妥當,隻等裴父走馬赴任。
時間緊迫,三日後便要出發。
我問他,你是否也要進京?
他俊朗的眉眼輕狂肆意地望向北方,那是京城的方向,低低地回了一個字:「嗯。」
末了,他又轉頭看向我:「你放心,等京中一切安定我就回來。總要留條命回來娶你,回來聽你親口告訴我,有關上一世我們所有的點點滴滴。」
我笑著說好,和他拉鉤約定。
其實我都明白。
他雖嘴上說對仕途不感興趣,但知曉了上一世的慘狀,又怎會放心袖手旁觀,又怎會甘心束手遠離朝堂。
不論前方等著他的是荊棘沼澤還是平川坦途,他都會義無反顧地選擇面對。
這才是我眼中的裴知珩,是我摯愛的少年郎。
那日漫天緋霞,彤雲繚繞。
我的腦子不由得一熱,朝著他冰涼的唇瓣淺淺一吻。
他怔了怔,單手扣住我後腦勺,熱烈繾綣地回應。
唇齒糾纏,緊緊相依,呼吸漸促。
我靠在他胸口,聽著他有力的心跳聲,仰頭威脅道:「京城繁華迷人眼,你若是敢瞧上別家小娘子,我就……」
他眉頭一挑:「如何?」
我揪住他的衣襟,握緊拳頭:「我就揍得你不能人道,然後再去南風館找十個小倌快活。」
他握住我的手,嘖嘖直嘆:「卿卿小娘子當真心狠。我現在認輸還來得及嗎?」
我強硬道:「不娶何撩?晚了。」
他細細回憶:「若是沒記錯,是你先對我動手動腳。」
明白了。
他的意思是我先撩他,所以得對他負責。
我樂道:「這還不簡單,我娶你啊。在我們蜀州贅婿成風,我倒是不介意你倒插門。到時你就是坐花轎的嬌滴滴美嬌娥,我騎白馬好不威風一巾幗英雄。」
他臉色一黑,曲起食指輕敲在我腦門上,笑罵:「嬌滴滴?美嬌娥?誰教你亂用的?」
「你唄。」我揉著腦門,委屈地瞪了他一眼,嘟囔道,「你可是我的教書先生。就算我說錯了,那也是你教的。」
他搖頭嫌棄:「可莫要和別人說是我教的。」
「為何?」
他一臉實誠:「丟人。」
「……」
我還沒反駁,隻聽他笑吟吟道:「罷了,說便說吧。左右是我們一起丟人,沒什麼大不了的。」
「……」
這話說得。
好似我們一起丟人,是件很值得炫耀的事兒。
記得他剛教我識文斷字那會兒,有一句詞叫紅藕香殘玉簟秋。
我怎麼也記不住。
每次他都說上半句考我,紅藕香(相)殘。
我自信滿滿地對曰:綠荷互毆。
自認還算對仗工整。
他一聽,直接氣到沒脾氣。
誰想夜裡就在我耳邊念叨。
我若是還記不住,他就折騰我。
一來二去,深入淺出。
我總算長記性了。
26
裴家出發那日,恰逢臨安煙雨朦朧。
我和阿嫣撐傘並肩而立,在城外送了又送,直到登上城門眺望,再也看不見人影。
許是城門風大,阿嫣捂著唇連咳數聲,她緊了緊身上的披風,問我,既然不舍,為何不同去京城?
我沒告訴她京中還有汝陽王那檔子事。
上一世他對裴知珩下死手,或許有一半的原因是我。
這一世我不再進京,結局應該會有不同。
回崔府的路上,她問我,接下來有何打算?
我想了想阿爹,他一個人待在蜀州,沒人聽他嘮叨,怕是孤單得很。許久沒收到他的信,也是時候回蜀州了。
半月後回到蜀州才曉得,我想多了。
我爹和鏢局師父他們在茶樓打馬吊,玩得不亦樂乎。
可當我看清圍坐桌前的四人中還有汝陽王趙冀時,步子立即頓住,心底迅速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
上一世,我進京後才見過他。
那是聖上的生辰宴,我隨裴知珩一起進宮赴宴。
宴會上各家女娘獻才獻藝為聖上祝壽。
我頭一次參加毫無準備,誰知竟有一名官家女子點我的名。
我被趕鴨子上架,隻好現場舞了一段劍術。
似乎自那場宴會以後,趙冀總會借著公務來裴府。
這一世,我和他見面的時間卻提前了。
莫非,他和我一樣有前世的記憶。
那太子呢?
若是太子並無前世記憶?是受他的挑唆才會迫不及待地下手。
原本太子被治罪,趙冀才是那個坐收漁利之人,隻不過這一次,成了燕王趙御州。
我壓下心頭的疑慮,隻當不認識他,和師父打過招呼後,便拉著阿爹回家。
我爹倒是爽快地收手,起身離坐。
臨出門時,趙冀對我爹冷陰陰地道了句:「您好好考慮?」
回家途中,我問起阿爹,是否知道趙冀的身份和來歷?是否告訴他我去臨安一事?
阿爹說他自稱是兵部的人,來蜀州是想打造一件軍械獻給聖上,因為無人能勝任,兜兜轉轉在月前找上我爹。
巧的是,月前正是裴家進京赴任的日子。
他的話半真半假,讓人難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