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樂,忘記了糾正他的稱呼。
小小的風波終於平息,我放松了警惕。
對於他低聲說的內容,並沒有重新考慮。
以至於很久以後才明白,容晝話語中的具體含義:
「依賴我,不是很好嗎?」
7
我開始陪容晝鍛煉。
打算等他體能恢復後,再送他上學。
家裡器械齊全,甚至不用去健身房。
為了防止他受傷,有必要在一旁指導。
但是容晝總會忘記器械的用法,我隻好反反復復地教。
奇怪。
明明找東西就很擅長。
原來也不是在所有方面記憶力都好。
「阿崇,能再示範一次嗎?」
他指向高拉背肌訓練器,懇求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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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點頭,走上前。
都第三遍了。
看來他真的很想學會。
「面對訓練器,讓腹部固定在拉杆垂直下方,」我講解時盡量將動作做得標準,可是背後莫名其妙冷飕飕的,「大腿卡在海綿軸固定,手臂伸直,雙肩下沉……」
「好了,你來做四組,每組 10 個。」
起身後,卻發現容晝不太對勁。
正是黃昏時分,落地窗外晚霞漫天,宛若裝在玻璃杯中的葡萄酒,濃鬱又透亮,底部沉澱著深沉的紫,色彩越向上越輕薄,也悄悄為他的臉頰染了緋紅的顏色。
「發燒了麼?」
「沒,就是屋裡有點熱。」他用手扇風,迅速坐好。
不愧是年輕人,新陳代謝旺盛。
我默默感慨。
8
平安無事地相處了三個月。
漸漸地,容晝瘦削的臉頰不再凹陷,面色逐漸紅潤起來,也長高了點。
看起來健康清爽又陽光,像是蓬勃生長的小樹苗,一副社會主義好青年的形象。
我回到家,見他和往常一樣在玄關等候。
「歡迎回來,阿崇。」
我放棄糾正他的稱呼,任由他接過我的西裝,再熟練地掛好。
我勤勤懇懇當打工人,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既然佔據了這具身體,為了不讓旁人起疑,隻能老老實實去上班。
還好有肌肉記憶,能做好表情管理。
不過演戲真的很累,令人身心俱疲。
容晝望著我,憂心忡忡。
「你的臉色不太好。」
我揉著太陽穴,勉強扯出安撫性的笑,「有落水戲,估計是泡太久了。別擔心,我去衝個澡就行。」
能感覺到容晝在背後目送,我強撐著維持正常的走姿,卻在踏進浴室的瞬間,蹲了下來。
掀開褲腿一看,腳踝腫得很高。
天殺的。
事實是片場威亞出了故障,我從空中被甩進草叢,摔得眼冒金星。
當時目測毫發無損,還傻乎乎地覺得自己是天選之人。
結果還是扭傷了。
「可惡,難道糊咖不配擁有新手保護期嗎?」我抱怨著,被突然響起的敲門聲嚇得一哆嗦。
「你怎麼了,阿崇?我半天都沒聽到水聲。」
「沒事。」我暗罵了一句自己蠢,居然忘記放水。
可轉念一想,明知我要洗澡,他還在門口偷聽,也夠奇怪的。
「開門。」容晝堅持。
我把門拉開條縫,想隨便說點什麼打發他走,可是容晝抓住機會,強行擠進浴室。
?
他從前有這麼沒邊界感嗎?
「不是,诶,你,」我撓著頭,震驚到結巴,「多冒昧啊,要是我沒穿衣服怎麼辦?」
容晝無視我的問題,「你受傷了。」
「沒關系,不嚴重……呃?」
他俯下身,握住我的腳踝。
掌心灼熱,指腹緩緩滑動著,觸碰的動作極其輕柔,卻帶來細微的戰慄,像小小火花在皮膚表面噼裡啪啦炸開。
我頭暈目眩,「好痒,別摸了。」
「很疼吧。」容晝垂眸,仔細察看著。
近在咫尺的距離。
由於長睫掩映,他的眸光晦暗不明。
這副表情過於陌生,我不禁一怔。
如果是在原本的小說中出現,那他對面的人大概率會死得很慘。
可他隻是在全心全意地擔心著我。
心靈的窗戶可以如此模糊嗎?善與惡的界限可以如此混沌嗎?
容晝仿佛驀地變成我讀不懂的一本書了。
我覺得別扭,不自覺地向後縮,可是退路並不多。
「小傷,真沒事,別一臉天塌了的表情。」
怪讓人不好意思的。
他淡淡抬眼,「我不聽。你總是把我當成孩子,說謊隻不過是為了讓我放心。要是問你,你隻會笑著說沒關系。以後我不要聽你的說辭了,會靠自己的雙眼去判斷的。」
好能說啊,小嘴叭叭的。
我聽得發懵,甘拜下風。
真是可造之才,背臺詞肯定快。
等回過神,又為眼前的一幕感到無語,「受傷的是我,你哭什麼?」
容晝的淚水簌簌滑落,化作一場突如其來的、悲傷的雨,往我身上狂潑。
「我能幫上忙的,多信任我一點吧。」
……要是我覺得他這樣無理取鬧也很可愛,是不是有什麼問題啊?
不過心裡確實暖暖的。
「哎呦,好啦好啦,」我投降,吃力地站起來,「別哭了,過來搭把手。」
他的眼淚戛然而止,扶起我走向臥室。
真是收放自如的演技,容晝比我適合哭戲。
我感慨萬分。
9
三周後。
經過容晝的精心照料,我差不多痊愈了。
不知不覺,到了開學的日子。
餐桌邊,他卻沒表現出我想象中的期待,顯得不情不願,亂戳著筷子泄憤。
我幻視他頭頂飄著一行小字:我的不滿,全世界可見。
幼稚。
「不想吃就直說,別再迫害無辜的蔬菜了。」我無奈地端過他的碗,挑出裡面的戰損胡蘿卜。
「小叔。」他欲言又止。
我眉梢輕挑。
最近發現,僅僅在有事相求時,他才會這麼叫。
「我不想上學。」容晝絞著手指。
我懂,我也不想上班。
我看他的眼神裡,多出一絲同病相憐。
但還是拒絕了他的請求,不留情面。
「學不學得進去倒無所謂,你需要建立正常的人際關系。和同齡人相處很重要,一直圍著我轉可不行。」
「為什麼不行?我隻想和小叔呆在一起,」他使用星星眼攻擊,「讓我再照顧你一周,等你完全康復我就走。」
什麼,居然撒嬌?
難不成他以為我吃這一套?
……我還真吃。
「沒得商量,我不需要你照顧了。」
我扭過頭不再看他,以免心軟。
錯過了容晝瞬間的變臉。
10
下午去醫院復查。
結束後估計容晝快要放學,我急急忙忙趕回家。
確實是希望他多交朋友。
然而停完車,遠遠望見他和主角坐在門口聊天,我汗流浃背了。
求放過,已老實。
他們怎麼會認識?
為了避免容晝和主角們見面,我明明特意給他選了不同的校區,保證連上學路線都沒有交點。
可眼前的畫面不亞於最殘酷的嘲諷:
容晝早上出門前垂頭喪氣的樣子一掃而空,和沈諾有說有笑,看起來已經混熟了。
他捕捉到我的身影後,拼命揮手。
「阿崇,你總算回來了,我忘記帶鑰匙……」
我灰敗的臉色一定相當難看,讓他立刻噤聲,隨即又緊張得不行。
「怎麼這副表情?肯定是腳踝還疼。」
容晝驚慌失措到忘了自己在哪,單膝跪到我腳邊,想掀起褲腿察看。
「不疼了。」
我不著痕跡地後撤,躲開他伸過來的手。
「見到你很高興,同學,」我對沈諾露出毫無破綻的微笑,「我們才搬過來不久,家裡還沒收拾,很亂,就先不請你進來坐了。天色很晚了,早點回家吧。」
我邊說邊攔住路過的出租車。
「不用麻煩您了,我坐地鐵就行。」他連連擺手。
我無視沈諾的推拒,付過車費,抬起下巴示意他上去,用手扶住車門,防止他被磕碰。
出租車開走後,我回過頭。
容晝抱著臂站在原地,「從看到他開始,你就怪怪的。」
我深吸一口氣,和他擦肩而過。
「小晝,進來。我們談談。」
11
沈諾不該這麼早出現。
小說中,他大學時期才和容晝初次見面。
原本的劇情是在酒吧駐唱的主角被刁難,偶然路過的反派出手相助,兩個人漸生情愫。
可現在他們還是高中生。
我靠在沙發上,摘掉眼鏡,按住額角突突直跳的青筋,盡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不像審訊,「你和他怎麼認識的?」
容晝卻眉飛色舞,喜不自勝,「阿崇不是讓我交朋友嗎?我做到了。」
他一臉乖巧,似乎是在等著我的誇獎。
但我真的笑不出來。
愛情,不是用來拽他的繩,是長滿棘刺的藤。
哪怕沈諾本人並沒做錯什麼,他的出現本身,就對容晝意味著危險。
主角最後當然要和主角在一起,哪怕起初對反派有些許的傾心也不行。
原著裡,容晝是如何因為愛而不得更加瘋魔,我還依稀記得。
絕不能讓他重蹈覆轍,在我眼前毀了。
「小晝,我從來沒有要求過你什麼。」
容晝見我正襟危坐,也收起嬉笑的臉色,認真聽著。
「但有件事你必須答應我……」
我近視,平時上班戴隱形,在家圖省事,會戴框架眼鏡。
也因此養成了不好的習慣:摘掉後會不自覺地離說話的對象越來越近。
話音未落,就察覺到容晝的耳尖紅紅的。
「我答應你。」他不假思索。
?
我還沒說是什麼事呢?
行,反正目的達到了就成。
「既然如此,以後離沈諾遠點,最好再也別見。」
他夢幻般的表情被這句話剎那間擊碎,臉上血色盡褪,「為什麼?」
我保持緘默。
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也不想說是為了他好,這理由太冠冕堂皇。
「哈!我怎麼就沒想到呢?」容晝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同時咬牙切齒,仿佛想嚼碎得出的結論,「你看上他了?怪不得剛才撒謊都不想讓他進來,是不是擔心被發現?」
「停停停,打住。」
我滿頭黑線。
完全是無稽之談。
他真是推理大師,不去寫狗血劇本可惜了。
人在過於荒謬的指責面前,連氣都生不起來。
「我不可能喜歡他,」我淡淡回應,「就像不可能喜歡你,你們在我眼裡都是孩子,我不會抱有半點戀愛的感情。」
後半句話讓容晝的臉色有所緩和。
但他全部聽完,又紅了。
「如果我非要見他呢?」他賭著氣問。
好倔。
我就知道問題不會輕而易舉解決。
雖然不清楚在短短一天之中,容晝和主角之間能產生多深的羈絆,但沒搞清楚前因後果,他不願意乖乖聽話倒也正常。
有沒有什麼傷害性不高但侮辱性極強的懲罰呢?我思索著。
畢竟容晝受的苦夠多了,我不想讓他太痛。
我的目光,鎖定從劇組帶回來的道具軟鞭。
細細的,真皮制成,像條柔軟的小蛇,能盤踞在腕間。
我抓在手裡掂了掂。
好,就決定是你了。
「要是再和他見面,我就打你屁股。」
「…啊?」
容晝整個人爆紅,比剛才還嚴重。屈辱地低下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青春期的孩子最要面子,被我揚言說要打屁股,他肯定會惱羞成怒,也許在偷偷罵我。
我心滿意足。
看來鞭子成功達到了震懾作用。
12
失策了。
翌日,我下班回家,瞧見容晝和沈諾一左一右守在家門口。
也不聊天,幹站著。仿佛在給我當門童。
幼稚的示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