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秋宴上,皇帝問叔玉要什麼賞賜。
叔玉看了我一眼,來了句:「臣弟想接太後去淮南頤養天年。」
我手一抖,杯中的茶水潑湿了皇帝的半邊衣袖。
皇帝卻懶懶倚靠在龍椅上,十分淡然,隻自顧自拿手帕去擦拭袖上的水痕。
倒是宴席上的左相,我瘋爹忽然站起身來:
「留安王說笑,太後娘娘為後宮之主,怎有離開皇宮去封地的道理。」
留安王和左相吵得面紅耳赤,前座擁有絕對話語權的人忽然輕飄飄問我:
「太後可想隨王弟去?」
2
我叫左息禾,是大耀朝的太後,
是唯一一個還活著就被人們歌頌贊揚的人。
王公貴族家的小姐視我為榜樣典範,鄉野巷陌間的人日日燒香祈禱,希望祖墳冒青煙,家中能出我這麼個人才以耀門楣。
就連民間摸骨算命的神棍形容一個女子有好運的時候,都是說有當朝太後之命格。
是啊,我的命似乎太好了。
我八歲牙都還沒換完的時候就嫁給了先帝當皇後,成了六宮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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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歲的時候,走上人生巔峰成了太後。
現在,十九歲就有叔玉這樣的好大兒要給我養老了。
各位,你們敢想嗎?我年紀輕輕不費吹灰之力就過上了其他女子要窮盡一生追求的生活。
我平常走路都要控制自己步子別邁大了,擔心一不小心就飄了。
不過,嗐,我這一生好命,全靠我那個瘋爹支稜。
我爹左相,是個把握朝政的權臣。先太後是他的義妹,還是他年輕時候的半個情人。
總而言之,當年就是那個瘋批太後和我的那瘋批左相爹,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拿捏先帝,把才八歲的我直接打包送入宮中。
我爹總說先帝玩物喪志,是個窩囊廢。很好拿捏,很好掌控,很好宰割。
但我接觸到的先帝,其實一點也不窩囊。
我見他的時候,先帝已經三十七歲了。
他看到我坐在未央宮的那瞬間,笑得無奈和嘲諷。
他問我多大,
我缺著兩顆大門牙,說過了年就九歲了。
他扯了扯嘴角:「左相太後真是費心了。」
誠然,我爹是個變態,但先帝是個正常人。
他對八歲的我能有什麼心思,他一直拿當我孩子養。
而我自小生在四角的深院中,親娘早逝,我爹培養我的目的一直很簡單、很明確。
無論誰是皇帝,我都得當皇後。
是以,我自打有記憶開始,就是繡花彈琴,插花弄茶,行為舉止都是按照皇家禮儀來教養的。
倒是後來在皇宮那幾年,先帝教我識字讀書,他給我講大耀的山川河流,人文地理,講一年四時之變,講霜、雪、霞、煙。
他還會帶我和皇子們一起去狩獵。
先帝後宮妃子眾多但子嗣單薄,膝下隻有兩位皇子。
我初次見那兩位的時候,
小皇子叔玉以為我是新來的小宮女,吩咐我給他背弓抱箭盒。
旁邊的侍女急忙道:「這是皇後娘娘,殿下要稱母後。」
「啊!」叔玉看著我,像是看到了天大的笑話,「這妮子都沒我長得高,還當我母後?」
叔玉是七歲的時候才從宮外找回來的。據說他的母妃是先帝曾經喜歡的姑娘,早些年被太後給逼出了宮。
他長在外面,身上有種灑脫無畏的勁兒,和我們這些高牆內養大的孩子不一樣。
他雖初次見我就嘲笑我,但心思簡單純粹,一來二去就和我熟絡了。
而那位大皇子,哦,也就是當今的皇帝景垣。他見到我第一眼,神色莫測,冰得像是天山常年不化的雪。
可我看他第一眼,就像是在看自己。
我覺得大皇子和我很像,他自小被培養成皇位的繼承人,緘默少言,束於條條框框中,就像是我的另一半影子。
我是想親近他的。
他十四歲生辰的時候,我給他送了一隻自己養的小兔子。
他卻看都沒看一眼,第二天就做成了紅燒兔頭派人送到了我宮中。
那時年幼,我搞不懂那是為什麼,隻覺他性子不好,天生涼薄。
直到後來才明白,他不是冷漠,他是恨我。
他比我和叔玉都大一些,在我和叔玉什麼都不知道無所顧忌地玩到一處的時候,他已經知道家族仇恨。
已經知道我爹喪心病狂拿捏著他爹,拿捏著他們景家的江山。
已經清楚知道,我是仇人奸臣的女兒。
也知道,我一個八歲的丫頭片子坐在皇後的位置上,可笑可悲又可恥。
他從來都是恨我的。
我也深知此理,這麼些年從不招惹他。
此時瞧著他這副假面模樣,我自覺了這麼多年,我肯定不會往槍口上撞。
我雙手交疊在袖中,頷首低眉:
「哀家感念留安王一片孝心,隻是哀家不喜淮南。」
我此話一出,叔玉鬱悶了,我瘋爹滿意了,皇帝坐在那繼續不言語。
三隻狐狸,各有所思。
3
是夜,我已經躺在床上準備休息。
宮人卻來報說皇帝在宴上喝醉了,此時發了好大的火無人敢近。
身為善良心細又慈愛的太後,我不得不被迫披衣起身,去關懷關懷。
我帶著一碗醒酒湯,做著一個慈祥的面容朝皇帝宮殿走去。
誰知剛跨進宮門,一個水晶碗便迎面飛來,聲音十分清脆地碎在我的腳邊。
我心猛地疼了一下。
皇帝還未娶妻,目前宮中事務都還是由我掌管。
這個水晶碗,貴得很!
我彎腰將碎片從地上撿起來想看看是否還能有補救的機會,抬眼時,殿中宮娥侍從們已經退去。
皇帝不知何時走了出來,正立在屏風處,十分專注地瞧著我。
緋色的寢衣柔順貼在他身上,燭火相應下,
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傀俄若玉山之將崩。
他跟個古書上的神仙似的,生生踏進這滾滾紅塵中。
隻是,這個神仙此刻看我的這個眼神,呃……
又是這樣不對勁,讓人遭不住的眼神。
「你怎麼來了?」他薄唇親啟,朝我走過來。
4
「咳咳,」我咳嗽了兩聲,不自在避開皇帝的視線,將食盒放到桌案上,
「聽聞陛下喝醉了,哀家特意熬了碗醒酒湯過來,陛下趁熱喝。」
誰想這下,我更不自在了。
因為他走了過來,就站在我的身後。
他微微俯身,雙手撐在桌案上。
我甚至能感知到他身體的溫度。
真真是……要了親命!
月黑風高,殿中燭光蕩漾。
皇帝的唇一張一合挨著我的耳邊:
「太後,寡人今日是不是壞了你的好事?」
???
他這是什麼意思?
我何時有過好事?
我注意力都在這個極為曖昧的姿勢上,腦子有些反應不過來:
「陛下何意?那個,陛下你往後讓讓。」
「太後心知肚明。」他腿繼續定在原位,一寸不挪。
「其實哀家不太明。」我往桌邊縮了一點點。
他身前的一縷長發掃過我的脖頸:「別裝了,你想和叔玉走。」
我手指微顫,面上卻依舊如常:
「陛下,我是太後,皇宮是我的家,我哪兒都不會去。」
我自認說得算是情真意切,醉酒的皇帝目光卻十分清明凝著我:
「那太後可要永遠記住這句話。永遠……陪在寡人身邊。」
嗯???這……
我麻了。
他這是……
「陛下慎言。」我雖差點被他那雙桃花眼迷惑,但還是瞬間清醒,及時拉開了二人距離,「時辰不早了,陛下早些休息。」
我提著食盒十分端莊優雅地離開他的宮殿,實際腳跨出門檻就百米衝刺了出去。
跑到一半,又忍不住回頭瞥了一眼,
他正倚靠在門框上幽幽望著我。
我被他看得心裡直發毛,
我不知道,記憶中那個端正嚴肅的人何時修成了這等假面可怕的模樣。
但我知道他有意向我靠近是為什麼,
除了羞辱、利用、諷刺、報復,還有拿捏。
他認為拿捏住我,就能拿捏住我那瘋爹。
他同我爹一樣,從始至終隻當我是一顆棋子。
5
豎日,我瘋爹進宮來了。
一是來敲打我,讓我好好當太後,乖乖待在這皇城中別起什麼不該有的妄念。
二是讓我去催婚,催皇帝景垣的婚。
他說:「陛下遲遲不肯選妃立後,你身為太後,得好好勸勸他。」
他又假裝慈祥看著我:「你妹妹一直嚷著想你,要進宮來見你。」
我端坐在椅子上恭敬頷首:「父親大人放心,女兒也正思家心切,想著接妹妹進宮來呢。」
我在說胡話。
我自入宮後,左家從未有親人來看過我,那樣的家,有什麼可思的。
而那位妹妹,我走的時候她不過才四歲,叫什麼名字我都忘得一幹二淨了。
我之所以這樣說,不過是順水推舟,做左相的懂事聽話好女兒罷了。
他想要把妹妹送進宮來。
不過這一次,他不是要穩固權勢,隻是愛女心切。
聽聞我那位妹妹去年上元佳節在城中偶遇景垣,一見傾心。
但搞笑的是,事事都要算計,人人都要利用的父親,竟勸誡她宮中不是個好地方。
而我那妹妹又固執得很,沒有辦法,他隻能圓他掌上明珠的夢。
圓夢第一步,便是吩咐我來鋪路。
6
我去找景垣的時候,他正提筆描丹青,十分認真專注。
「太後來了。」他神色如常,聲音如常,甚至帶著一絲笑意。
我忽覺恍惚,似乎昨晚那個雙眼猩紅說著那些可怕話語的人不是他,
好像真的隻是酒後一夢。
不過這樣也好,我也放心了。
我隱好心思,直接和他開門見山直奔主題:
「陛下登基多年,後宮不可無主……」
不料我話剛開了個頭,他就幽幽截住了我的話:「不是有太後嗎?」
我說:「那不一樣。」
「如何不一樣?」他灼灼看著我。
呃……
好吧,我垂眼犧牲自己來和他講道理:
「後宮事事煩瑣,哀家年老無心也無力打理,且為了子嗣著想,陛下也該立後選妃了。」
他這下不看我了,提筆蘸墨自畫:「寡人也不是沒想過,隻是寡人心儀的女子,恐怕難找。」
「陛下心儀什麼樣的?」
我見此事有希望,迅速跟進道:「隻要是陛下喜歡,哀家一定給陛下找來。」
「是嗎?」他停筆抬眼看我,良久,鳳眸含笑招我過去,「太後來看看,寡人的畫技可進益了?」
我含笑走過去認真敷衍,但僅僅掃了一眼,微笑卻凝結在臉上,整個人徹底蚌住。
這廝一直神色嚴肅,態度專注畫的竟是一幅春宮圖。
畫中不堪入目之人的那張臉……
凎……
我適才竟然還覺得他變正常了。
「太後能給寡人比著畫上之人找嗎?」
景垣站在我的身側,一本正經問我。
一本正經這樣來羞辱我。
不過,我在宮中多年,在他們這一群狐狸中夾縫生存多年。
早就練就了一副內心慌得一批,表面卻穩如老狗的神態。
我將畫軸一圈一圈收好,不動聲色和他拉開距離,低眉道:「倒也不是難事。」
7
我是個注重效率的人。
兩日後,我就比著他畫上之人將那位姑娘接進了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