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得很單薄,腳邊滾落著幾個啤酒罐。
也許是因為雪下得太大,也許是我太久沒有見許宥了。
他蒼白清瘦的臉頰,竟讓我有了幾分陌生感。
我慢慢走上前,將身上的外套脫下來蓋在他身上。
少年長長的睫毛顫了顫,他在睜開眼睛的那一瞬間,我似乎又看到十四五歲的許宥。
他低啞著嗓子,輕聲喊我「悠悠」。
不過片刻,他的眼神復又變得哀傷而沉鬱,他像個走投無路的困獸。
「她被她父親帶走了。」
「她不會回來了。」
「她丟下了我。」
我眼睛酸澀,蹲下身輕輕將他臉上的淚痕擦掉。
許宥,我後悔了。
我不該放任你獨自走進黑暗,那個溫柔明亮的少年,怎麼能變成這副模樣。
「許宥。」
颯颯的風聲中,一道顫抖嬌弱的聲音傳來。
雪中站著一個淚眼婆娑的少女,她發絲凌亂,隻穿著一件薄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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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聲。」
我身前的少年跌跌撞撞朝她奔去,毫不猶疑,甚至沒看我一眼。
少年少女在雪中相擁。
「許宥,我不會再走了。」
少年緊緊擁住懷裡的少女,仿佛找到了自己丟失的珍寶。
我聽見他說:「我們要永遠在一起,聲聲。」
16.
我獨自冒著大雪回到了福利院,許媽媽見了我,匆忙用毯子將我裹起來。
我嗚咽著趴到她懷裡,任由冰涼的淚水湧出眼眶。
我生了一場大病。
病中我昏昏沉沉,似又見到了那個明快溫柔的少年。
他眼中帶著悲傷,修長的手指溫柔地摩挲著我的臉頰,嘆息道:「怎麼瘦成這個樣子了呢?」
可我醒來時,卻又是滿室的空寂。
許宥和阮聲參加音樂之聲比賽的消息傳來時,我的病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他唱的每一首歌我都有聽,決賽時,瞞著許媽媽,我自己一個人去了現場。
場館裡人聲嘈雜,音響震動聲似要將人的耳膜衝破。
我挑了個角落坐下,等著我的少年出場。
「下一首歌曲是由選手許宥原創的《月亮不說話》。」
音樂聲忽然變得低柔起來,似柔和的月光靜靜地流淌在田野上。
白衣少年在璀璨的燈光下垂著眼,他輕輕撥弄著吉他的琴弦,周身閃著潔白的光。
粉裙少女慢慢抬起手,睫毛微顫,溫柔地吟唱出一句詞:「月亮她高高地站在蒼穹之上。」
我聽見少年溫柔的嗓音,唱著:「她不說話,卻告訴我。」
「夜行的人不必慌張害怕。」
歌聲離我越來越遠,我好似又看到很多年前的許宥,他在月光裡溫柔地對我說:「悠悠,你是月亮,你不用說話。」
毫無疑問,許宥和阮聲拿到了冠軍。
舞臺上,許宥和阮聲並肩而立,一起捧起了金燦燦的獎杯。
少年開懷地笑著,眉眼間是飛揚的意氣。
我仰頭看著被鮮花和掌聲包圍著的他,用手語無聲地說了一句話:
「對不起啊,我的小月亮,以後我不能陪你了。」
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
也許我明天就會從十五樓一躍而下。
我的生命,本就無足輕重。
我穿過擁擠的人群,慢慢退出了場館。
場外並不像場內一樣溫暖,我將手放進口袋,緊緊攥著那條小小的項鏈,慢慢走在大街上。
17.
出乎意料的是,我遇到了阮聲。
她還沒換下長裙,外面隻套著一件薄外套,正倚在牆邊看著我。
我在她眼睛裡看到了我此時的模樣,含淚的雙眼和通紅的鼻尖,像個失了方向很無措的孩子。
「嘖,可憐的小姑娘。」她遞給我一張紙巾,不冷不熱地說,「如果按照流程繼續走下去的話,你在不久後就會因為抑鬱而死。」
「但我覺得你好像並不想死。」她歪著頭,說,「你已經死過一次了,不該習慣了嗎?」
她神情天真,天真得近乎於殘忍。
「你們這些人真的很煩。」她將手放進口袋裡,看著我說,「我明明已經將許宥關於你的記憶全部抹除,但他偶爾還是會掙扎著想起來。」
她蹙著眉,煩躁地道:「這給我的工作造成了很多困擾。」
說著,她復又抬眼望向我,眼底含著幽怨:「如果不是因為你,我現在應該在休假。」
我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她說話顛三倒四,毫無邏輯可言。
但我從中發現了一件事。
她不是阮聲。
「你是誰?為什麼要接近許宥?」
我將寫著字的便利貼遞到她面前。
她看完那行字,笑得張揚:「小朋友,這麼喜歡他啊?」
「你跟我來,我就告訴你。」
她長發及腰,轉眸一笑似桃花初綻。
我毫不猶疑地抬腳跟了上去。
阮聲帶我到了一棟廢棄的樓裡,她坐在樓梯上,抬手招呼我:「快過來啊。」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坐在了她身邊。
「你大概不知道,你所在的這個世界隻是眾多位面中的一個。」她看著我說,「你以前所在的那個世界,也隻是其中一個。」
我一怔,又聽她繼續說道:「因為你的出現,這個世界已知的故事線出現了差錯,所以必須要有人來修復。」
她看著我,眼睛裡帶著幸災樂禍,「按理來說,你和許宥是不被允許在一起的。」
我早就知道。
我微微垂下眼,壓住心底的苦澀。
「但許宥在清醒的時候和我做了個交易。」
阮聲恹恹地垂下眼,嘟囔道:「我真是第一次見這麼難搞的男主。」
「他倔得要死,我都快把他搞傻了,他關於你的記憶還是清除不掉。」
阮聲恨恨地說:「要不是怕工作完不成,我才不會和他做這個勞什子交易!」
說著,阮聲臉色一變,擰著眉道:「許宥是屬狗的吧,這麼快就找來了。」
她攥住我的手腕,將我往樓裡拽。
突然間,樓內燃起熊熊大火,阮聲松開了我的手,而後,她毫不猶疑地一腳踏進了大火裡。
「我答應許宥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你,可沒答應他幫他把記憶找回來。」
她聲音中帶著不懷好意的期待:「如果許宥想不起來你,那就是他自己的責任了。」
阮聲的聲音在大火中漸漸變得模糊,最終消失不見。
我試圖去火裡救她,可那火實在太大了,我根本不能靠近。
「聲聲!」
許宥在看到大火的一剎那,整個人好像要碎掉了一樣。
他踉跄著跑過來,眼裡隻有那片火海。
很危險!不能過去!
我拉住他的手腕。
「走開!」
他很用力地甩開我的手,我的背狠狠地砸在牆上,劇痛讓我倒吸了一口冷氣。
我口袋裡的槐花項鏈跌落在泥土裡,我想彎腰去撿,卻被許宥拽了起來。
我還沒反應過來時,他的手已經掐住了我的脖子。
「是不是你放的火!?」
這雙手,曾經在我初來異世時溫柔地牽著我走出大雨,也曾在我滿心陰霾時遞給我一顆酸酸甜甜的糖。
可如今,它放在我致命的咽喉上。
我眼眸顫動,慢慢流下一滴淚。
「阿宥……」
我嗓音喑啞,吐出的兩個字還有些不成語調。
但我還是喊出了那個名字,用我十幾年不曾發過聲的嗓子。
我的眼淚砸在他的手背上,少年睫毛顫抖起來,他臉色蒼白,眼睛中倒映出我流著淚的面容。
「悠悠,對不起。」他慢慢擁抱住我,聲音越來越低,「對不起,我食言了。」
他的手臂突然失了力,整個人無力地倒在我身上。
我努力擁緊他,哽咽著喊他的名字。
可那少年雙目緊閉,任我怎麼喊都無用。
突然,周圍的聲音似被隔開,我聽見一道冰冷的機械聲:
「叮咚,協議生效。」
18.
許宥徹底陷入沉睡。
我曾試著去找阮聲,但沒人認識她,甚至連阮家的人都說沒有這個人。
冬去春來時,許宥媽媽將許宥從醫院送到了福利院。
這個女人好似變了一個人,她剪了短發,穿著棉質長裙,眼裡總是帶著對兒子的擔憂。
她對我說:「悠悠,你是阿宥最重要的人, 你替阿姨多陪陪他。」
我看著床上安靜躺著的蒼白少年,低聲問:「阿宥, 我是你最重要的人嗎?」
少年呼吸均勻,安靜地睡著,並不回我的話。
窗外我以為已經死掉的槐樹卻抽出了新芽, 嫩綠的新芽像初生的嬰兒,脆弱嬌嫩,卻又生機勃勃。
我蹲在少年床邊,慢慢握住他冰涼的指尖。
「阿宥, 去年下雪, 你沒有陪在我身邊。」
我任由眼淚砸下來, 輕聲說:「阿宥,你怎麼可以食言。」
但那少年終究隻是安靜地睡著,無論我如何呼喚,他也隻是安靜地睡著。
六月中旬, 我門前的那棵槐樹還是掙扎著開了滿樹的雪白槐花。
一串串潔白的槐花在風中顫抖,可是那個會給我摘滿滿一籃子槐花的少年還在沉睡。
我摘下一朵小小的槐花, 放在少年潔白的掌心中。
「阿宥,槐花開了。」
我輕輕捏住他的指尖晃了晃, 低聲說:「你可不可以幫我去摘槐花。」
眼淚毫無預兆地落下, 我看著少年安靜的面容說:「我想吃槐花餅了。」
我將頭枕在少年身旁, 怔怔地看窗外飛舞的槐花。
突然,我的掌心被什麼撓了撓。
我倏然抬頭, 看見少年正眉眼彎彎地瞧著我笑,他嗓音溫柔低啞, 好像隻是睡了很短的一覺。
他說:「悠悠,再等等好不好,我現在好像還不能爬樹。」
他溫柔地看著我,一如以往的那個對我有求必應的許宥。
於是我在他溫柔的目光中, 毫無顧忌地闖進了他的懷裡。
「我很擔心你。」我流著淚,毫無倫次地說,「我們下次要一起看雪。」
然後我匆匆在作者的安排下因為抑鬱死亡,為男女主的愛情讓路。
「這為」許宥輕輕笑起來,他低聲說:「不會了,許宥和許悠再也不會分開了。」
在盛夏悠然的風裡,在似雪花般飛舞的漫天槐花中。
許宥將手掌輕輕貼在我的臉頰上, 他溫柔而專注地看著我,輕聲說:「悠悠, 我有沒有和你說過一件事。」
我抬眸望向他。
聽見他溫柔的嗓音說:「我有沒有告訴過你, 我喜歡你。」
而後,我又聽見他緊張地問我:「悠悠, 你呢?」
我在少年緊張專注的眼神中,輕輕笑起來。
明明我是高興的,卻慢慢流下了眼淚,我聽見我顫抖的聲音說:「許悠, 一直都很喜歡、很喜歡阿宥啊。」
少年眉眼繾綣, 莊重而溫柔地對我說:「許宥在前十幾年裡喜歡許悠,在後幾十年裡也會一直喜歡許悠。」
我並不知道,在許宥昏迷的這幾個月裡,他其實到了另一個空間。
為了將記憶贖回, 他將靈魂販賣,獨自一人在無限的位面空間裡遊離了不知道多少萬年。
這個獨自一人流浪了數萬年的少年隻是眼眶泛紅地看著我,說:「我再也不會食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