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發覺,他的眼角已經生出了細而長的皺紋,那鬢邊也有了點點銀灰。
唉歲月不饒人啊,
不像我,年年十八!
●
我爬起來,揉著眼睛看外面。
發現已經是黃昏時分,馬車正緩緩駛入都城,熙熙攘攘的街市讓我看得眼花繚亂。
「阿歲,看,以前你最愛吃那家的杏兒酪,要不要買點?」
沉默了一路的沈玉棠忽然從我身後擁來,他指著街上的一家點心店問我。
他身上的沉木香無形地撩撥我的思緒。
「我墓室裡的那些翡翠菜餚,是你找人雕刻的?」
我想起那裡面也有一碗杏兒酪。
他卻搖了搖頭。
居然不是他。
「那是誰?」
他緩緩開口,言語間聽不出任何的情緒色彩,好像是在敘述旁人的故事:
「是一個男人,他在你十七歲生辰那年請來了蜀地最有名的巧匠,又拿出自己珍藏的玉料,專門給你雕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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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那是專門送給我的,因為那十七道菜,每一盤「菜」的底部,都刻有五個字:
「歲歲長相見」
「是星哥哥?」
能送出這樣禮物的人,一定是十分了解我的人。
那麼就隻有星哥哥了,因為話本裡提到過,星哥哥曾在我生辰時帶我去放煙花,
而沈玉棠連個屁都沒放。
可他卻笑而不語,隻是默默地望著窗外。
●
馬車繼續行駛。
此時,夕陽西下,天邊的雲霞宛若翻湧的火浪。
行人開始各自歸去,街市的喧囂也慢慢褪去,顯露出落寞的氣息。
這裡原本是北元的國都,是我的家鄉,如今,它變為燕城,也不知道我的家還在不在。
如今的都城繁華昌盛,百姓安居樂業。
興許人們已經淡忘了二十年前的那場浩劫,
隻有我還被困在那裡。
●
天剛剛擦黑,馬車終於停在了一座森嚴氣派的府宅門前。
「郡主!」
我剛準備下馬車,
突然,一個提著燈籠的女人直直地朝我撲來,哭著喊我「郡主」。
我嚇了一跳。
再仔細一看那跪在馬車前的女人,
她約莫四十歲的年紀,穿著雖然簡約,但依舊能看得出來,是大戶人家的派頭。
emmm,大嬸,我認識你麼?
「郡主!我是小荷啊!服侍您長大的小荷!」
大嬸激動地抱住我的腿,嚎啕大哭起來。
「小荷?!你就是小荷?!」
「郡主,您還記得我嗚嗚嗚!小荷現在死了也甘心!」
我急忙甩開沈玉棠,一把抓起小荷,急吼吼地問道:
「別哭了別哭了,你快說,那鍋醬焖肘子,張嬤嬤她最後吃了沒?!」
●
在我最後一部話本的結尾處,寫道:
太子妃手下的張嬤嬤隔三岔五地來找茬,於是我便心生一計,做了張嬤嬤最愛吃的醬肘子,還撒了我獨家秘制的瀉藥,保準她不拉個十天半個月都出不了茅廁。
但隻寫到小荷端了鍋子去,就沒了下文了。
這二十年來,每每讀到這一塊兒,我就忍不住抓耳撓腮,棺材板都快被我拍爛了。
「啊?郡主,什麼焖肘子啊?張嬤嬤?額,這,這是啥時候的事了?」
小荷差點沒把眼珠子轉到腦後勺去。
「二十年前啊!哎呀!就是那個張嬤嬤,太子妃家那個死魚眼睛!」
我急得猛拍大腿,把一旁的沈玉棠給心疼壞了。
「阿歲別著急,那張嬤嬤早死了。」
他揉著我的手,輕言輕語著。
我不由得嚇了一跳。
「啊?死了?」
該不會是那鍋肘子——
我驚恐地看向小荷。
「幾年前才死的,不關你的事。」
沈玉棠又捏了捏我的臉,笑了笑道。
氣得我狠狠踩了他一腳。
「我想起來了!郡主,張嬤嬤真的拉了半個月的肚子,有一次還在太子妃會客的時候拉了一褲兜呢!太子妃的臉都綠了哈哈哈!」
小荷話還沒說完,就直接笑噴了。
「真的嗎?哈哈哈哈!」
我倆手抓著手,樂得在原地轉圈圈,估計半個城的人都能聽見我們毫無人性的笑聲。
沈玉棠很無語。
他直接霸道地將我團團抱起,快步朝府門走去,大概是怕別人知道他那死了二十年的媳婦正在為一件二十年前的事瘋笑。
●
門口的侍衛家丁們個個低著頭,不敢直視我倆。
經過大門時,我看到那匾額上寫著「安府」兩個鎏金大字。
按照沈玉棠和小荷的說法,這裡除了那塊匾上的字變了之外,一切都還是我離開時的模樣。
可府上除了他倆,也再沒人知道我的真實身份。
我好像既開心,又難過。
開心的是,沈玉棠還記得我,還為我保留了這個家。
難過的是,我似乎早已不再屬於這裡。
●
晚上,我睡在我曾經的閨房裡。
小荷說,在我嫁去南乾國之前,我一直都住在這裡。
可我對這裡也沒啥印象。
臥房的窗前擺放著一張已經上了年紀的古琴。
「郡主,這些年,我每天都擦拭這張琴,不讓它落一點灰,以前你是最愛彈的。」
我用手指輕輕拂過琴弦,果然很幹淨。
「以前啊,我總想著哪天郡主回來了,肯定是要找這張琴的,可我心底知道你已經不在了……」
小荷哭了一晚上,吃飯的時候,碗裡一半是湯一半是眼淚。
她才剛剛止住,這會兒看著這張琴便又開始哭了起來:
「沒想到,真沒想到,你真的回來了嗚嗚嗚……
「郡主!看來那鬼醫還真有兩下子呢!當初王妃送你去拜師,你還咬了她滿手的牙印……」
小荷一時哭一時笑,我在墳裡頭都沒感覺這麼瘆得慌!
●
我坐了下來,任由小荷在一旁聒噪,自己則信手彈起了《鳳求凰》。
雖然失憶了,但那些習慣不用刻意去思考,身體就本能地動了起來。
琴聲悠揚,卻又染著些許蒼涼。
小荷漸漸地安靜下來,默默地站在一旁聽。
時光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月光微涼,琴弦錚錚,
我原本空白的腦海居然又開始浮現出記憶的輪廓。
此時此刻,這一幕,為何如此熟悉?
在過去,我定然是經常坐在這裡撫琴的。
可是有一幕卻十分不同。
我記得那時窗外大雪紛飛,而我的肚子高高隆起,一不小心還會頂到琴邊上……
「小寶別怕,等娘親彈完這一曲,咱們就去睡覺……」
恍惚間,二十年前的話音仿佛還在這間屋子裡盤旋不散。
●
對了,
墓志銘上寫,在沈玉棠發兵之前我逃了回來。
而那時候,我就已經有了身孕。
「小荷?」
琴聲戛然而止。
「郡主,怎麼不彈了?」
「二十年前,你跟我一同從南乾跑了回來,是嗎?」
小荷錯愕,聲音哀愁:
「郡主,過去的事,還提它作甚……」
路途遙遠,天寒地凍,而我還懷著身孕,這居然能一路跑回來。
我甚至都懷疑,是不是沈玉棠派了人送的。
「當時,沈玉棠他沒攔著我嗎?」
反正他也不在乎我,說不定,特意讓我回來正好能一鍋端了!
小荷卻笑了笑:
「怎麼沒攔著?姑爺就差沒把你拴起來了,可是咱們郡主是什麼人吶,銅牆鐵壁也能撞出一個窟窿來不是?」
她的話裡滿是揶揄。
但這麼說來 ,當初沈玉棠還是有點在意我的。
」郡主,唉,姑爺也是不得已啊……明明說好咱們王爺要投降的……誰知大乾派去的使者半路被人殺了……」
●
小荷的話還未說完,
突然,那模糊的聲音又從遙遠的記憶深處飄來,
「安歲歲,你父親已同意受降歸順,你好好待著,我會把你的家人帶回來……別給老子整什麼幺蛾子!」
……
「弟妹,皇上說,三郎若是能取得北元鎮南王的項上人頭,那便將燕地封賞予他,你也別難過,當燕王妃沒什麼不好的……」
啊!
是了,是了,
沈玉棠他騙我!
他早已謀定拿我爹爹的人頭換燕地,卻騙我說要把我的家人接來與我團聚!
●
逝去的記憶就像鋒利的刀子,毫無徵兆地刺著我的心。
我頭痛欲裂,
被欺騙的悲憤讓我瞬間失去了理智。
「砰!」
我狠狠地將那古琴砸到地上,琴弦斷了,
桌案也隨之倒了一片。
「啊!郡主!」
小荷試圖將我抱住,可我如同一頭困獸,痛苦地掙扎著、嘶喊著。
「阿歲?!」
沈玉棠很快衝了進來,他來得這麼快,讓我斷定他剛才一直在外面守著。
「阿歲,你怎麼了?」
他慌張地奔向我,緊張不已。
我怒視他,隨之一把拔出掛在屏風前的長劍,
這把劍雖是我以前耍花劍用的,但卻也是開了刃的。
「沈玉棠!我要殺了你!」
「啊!郡主!」
在小荷的尖叫聲中,我直直刺中沈玉棠的心口,鮮血很快染紅了他的白衣。
「姑、姑爺!」
小荷嚇得語無倫次。
門外衝進了一大批侍衛,他們訓練有素地拔出佩刀,殺氣騰騰。
「出去!」
然而,沈玉棠卻怒喝,讓他們滾。
●
房間裡隻剩下我和他。
我握著劍柄,冷冷地看他:
「沈玉棠,你當初怎麼不把我一家人的腦袋帶回金陵去邀功?
「沒有我爹爹的項上人頭,這燕城,你又是使了什麼計謀得來的?」
我嘴裡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在提醒他:
「別忘了,我的家人因你而死,可你明明說過會讓他們活著。
「你為何要騙我」
●
沈玉棠那雙漆黑的眼眸閃過異常痛苦的神色。
他的痛苦不是來自胸口的劍傷,而是來自我冰冷的譏諷。
「阿歲,二十年前那場戰爭,不是你我能夠決定的,南北之間必有這一戰!」
他的聲音鏗鏘有力,
「你的爹爹娘親,還有大哥和二哥,他們本可以選擇活下來,但他們並沒有,戰死殉國是他們自己選的路!」
奇怪,這一次,他竟然沒有再無條件地哄著我慣著我,也沒有認罪,而是理智地說出這番話。
●
「住口!」
我渾身都在發抖。
他甚至不願多做解釋,僅僅用一個「他們自己的選擇」,就撇清了自己的關系。
我越發覺得憤怒:
「沈玉棠,你胡說!天底下怎麼會有人放著活路不走,非要去死!」
可此時,我的腦子裡卻不斷地回響著各種遙遠的聲音:
「阿歲,跟你三哥去吧,去你夫君那裡,好好把孩子養大,別做傻事!這天下不管是元人的還是漢人的,日子都還得照樣過。」
「是啊,寶丫頭,聽娘的話,快跟你三哥出城,沈玉棠已經派人催了數次,他是真不放心你……」
「阿歲,等明日一戰過後,你的夫君將是這天下最有權勢的人,就算是你那皇帝公公,也得讓他三分……但你不可仗著有他慣著你就胡作非為,一定要謹言慎行,知道嗎?更不許動不動就亂跑!」
……
「爹爹!我們一起走吧!我們大元的皇上都已經逃去了漠北,我們又何必守著這座被拋棄的城,我們一起逃到塞外去!」
「唉,阿歲啊,你還小,你不懂,爹爹若是想苟活有何難?可爹爹打了一輩子仗,為大元立了無數戰功,這座城皇上可以丟,你爹可丟不得!即便是死,你爹爹我也隻能死在這裡!」
「那我也不走!我要跟你們在一起!」
「你有什麼資格留在這兒?!記住你的身份,你是南乾的皇妃,是沈玉棠的人,你早就不是我們安家的女兒!」
「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