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宮裡的主子,想要殺一個奴才,是全然不需要理由的。
裴雲川不覺得我瞧見了兇手,但這冷宮裡跪了一地的宮人,總有一個替死鬼會被拉出來頂罪,他當時既驚又悔,正待出聲求饒,我卻伸手直直指向他的身側。
裴雲川身側一個內侍被賜了杖斃,哭喊著被人給拖了出去。
而我在臨走時又兀自走向裴雲川,深色眸子裡驀然染上一絲笑,伸手抬起他的下巴,湊近了於他耳邊道:
「這位公公,你搶了我一把傘,如今又欠了我一條命,以後都是要還的。」
裴雲川這會什麼囫囵話都說不出來了,在生死關走上一遭後,往日裡一張能說會道的嘴,卻再發不出聲,良久才傻裡傻氣回了句:「奴遵命。」
我輕笑出了聲,再不看他一眼,轉身便被宮人給牽走了。
裴雲川以為身在冷宮,同我再不會有什麼牽扯,直到一個月後的深冬。
裴雲川路過荷花池正瞧見我從水裡掙扎著爬了上來。
我顫著身子隻來得及看上他一眼便暈了過去。
我那時已經快沒氣了,是裴雲川把我帶了回去,給我熬了姜湯,又親自抱懷裡捂著,這才徹底活了過來。
也是那時候,裴雲川同我說:「等小殿下好了,奴便帶小殿下去見皇上,到時候啊,小殿下可得惦著Ťű̂³奴的好。」
裴雲川的確是個小人,不知我身份的時候裝作惡人奪了我的傘,知道了以後又借著救我的事兒在我面前居了功。
第二天,六公主白蘊儀的死訊很快就傳遍了宮中。
這宮裡總歸是有許多上不了臺面的陰私事兒的,我趁裴雲川還未曾明白過來時,慘白著一張臉攢著他的衣袖道:
「裴公公,我如今已經是個死人了,他們將我扔進蓮花池就是想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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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見裴雲川不說話,便兀自起身抱住了他的脖子,聲音失了初時的冷漠,軟得近乎讓人溺了去:
「你得養著我,不能讓旁的人知道我的身份,如今我隻是遭人陷害,一時落魄,待以後我尋到合適的時機,恢復公主身份,我會讓你過你想要的富貴日子的。」
我在賭,賭這麼一個搶了我的傘卻怕我凍著、將我扔進值房避雨的奴才的那麼一點善心。
裴雲川想往上爬,人自然也貪,聽得我的話,也當真直愣愣跪下了,似乎眼見著這破落日子快出了頭,哽著聲道:「殿下給奴這麼個機會,奴定然會把殿下護好的。」
裴雲川做著我恢復公主身份他亦跟著雞犬升天的荒唐夢,將我當著寶貝似的,一護就護了好些年。
3
我向來是說一不二的性子。
說要同裴雲川結成夫妻,便也開始籌備起婚禮來。
所有人都覺得我瘋了,而裴雲川自也忘了在府裡鬧騰顯擺,整個人徹底蔫巴下來。
一個沒根的內侍,這些日子偏生扮做怨婦模樣,期期艾艾的,成日在窗邊抹眼淚,渾似受了千般萬般的委屈。
彼時我們還未睡一處,我眼瞅著裴雲川知道要跟我成婚便哭成這般模樣,便也沒上趕著與他同房。
然他一連哭上幾日,我也到底耐不住了,深更半夜便大喇喇進了他的屋子。
他雖是個閹人,但在我面前也有幾分氣性。
他從榻上堪堪起身,潑墨長發便也逶迤而下,夜裡瞧著如一方滑亮的黑綢。
而他見到我,絲毫畏懼之意也沒有,哪怕眼尾尚紅,這會隻吊著眉輕哼一聲,偏頭不欲理我。
我雖說脾氣壞,但對著裴雲川卻也出奇地耐心,我順勢在他身前站定,直愣愣地問道:
「為什麼要哭?我現在出息了,有錢有勢,還能養你一輩子,我嫁給你以後你就是這府裡的男主人,不會再有人欺負你了。」
我一番話自是說得真心實意,畢竟他以前還是個小太監的時候,便總想著借我來當他的踏板。
妄想有朝一日成為太監裡的管事,作威作福的同時,去欺壓別的太監,不用再受旁的腌臜氣。
「小祖宗,你可是從小就被我給拉扯大的,你將我供你府裡好好孝敬我我自也受了,可你說要娶我,你說說你,這些年一個人在外面是不是腦子都成了一團漿糊?」
裴雲川聽得我一番話,差點沒氣得厥過去,伸手便毫不客氣地去戳我的腦袋。
我也不惱,隻任由他罵,待他罵完,才悠悠開了口:「我為什麼不能娶你?」
我這一聲反問,本也沒別的,他眼睛卻又紅了起來。
他抹了把眼睛,抽了抽鼻子,說出來的話卻惡聲惡氣:「我年歲比你大,還不是個男人!我怎麼娶你!」
「裴雲川,你以前總不讓我低看自己,你現在又在做什麼?」我終究被他激出一二火氣來,伸手便掰過他的下巴,冷聲質問他。
他向來會看人臉色,知道我生了氣,掙扎一番甩開我的手,低頭嗫嚅道:「我跟你哪能一樣?」
如裴雲川這般的人來說,身下那道缺損便也成了一道跨不過去的坎,我知道,一時半會他總歸是想不明白的。
我便也不再多做糾纏,隻轉而看向了窗外下得愈發大的雪來,輕聲道:「外面雪大,我怕冷,你屋內暖和,今夜便讓我待著吧。」
先不論這番話扯得有多麼拙劣可笑,我的廂房在他的對門,風雪再大走上幾步也不會凍死。
他自是不願,瞥了眼外間風雪,不客氣地趕人:「給我滾回去,我才不慣著你。」
我自幼便生了雙鹿眼,看誰都似浸了層盈盈水光,往往半帶委屈地看著他,再伸手拉拉他的袖子,他自是什麼都能應下。
時隔多年,我再用同一個招數裴雲川自然耐不住,不僅拽了他的衣袖,慣常清冷的語調卻帶了說不清的難過,我說:「裴雲川,我怕冷。」
裴雲川無可奈何,哀嘆了聲「祖宗」,摸了摸我的手,便也從榻上起身,自去炭爐邊添了炭。
畢竟在宮裡伺候人伺候了那麼多年,裴雲川便替我褪了袍子,隻剩一件純白裡衣,牽著我讓我睡在自己榻上,替我掖好被子,又尋了暖爐放在我腳底。
嘴上還不忘絮叨:「阿柔,你別想那些個歪心思,憑你現在的家底,不愁嫁不到好男人,你留著我讓我伺候你就行。」
有些人自己把自己當奴才,才造就了天生的奴才命。
我自覺他是扶不上牆的爛泥,隻低聲命令道:「你也上來。」
我自幼畏冷,當年裴雲川也尚年幼,不過是冷宮裡一個灑掃太監,無權無勢,亦不得與貴人相近。
天冷時無炭火暖身,裴雲川睡前總繞著殿外跑上幾圈,等自己身上有了熱乎勁兒,這才回去抱著我一處睡,讓我畏他懷裡取暖。
那時候的日子極苦,就連我現在回想起來,都記不清是怎麼熬過來的,而他又是怎麼將那麼一點大的我給養活的。
在一切私情並未發生時,他同我之間還是尚能親近的,可有些事兒一旦發生了,他好像便無法再去正視這段關系了。
因而裴雲川並未理會我,隻半帶埋怨地橫了我一眼,這才道:「這下不冷了,我去外屋睡。」
裴雲川欲離開,而我一把拽住他的手,不等他反應,極強硬地將他給拉上了床,緊抱著他如何都不肯撒手。
「裴雲川,你不能對我做什麼,我也不能待你如何,你怕什麼?」我將頭抵在他背上,悶聲道。
於是我懷裡的人終於不再掙扎。
他遂嘆了口氣,自知犟不過我,便隻能由我抱著,兀自低喃:
「好阿柔,你現在是大姑娘了,今兒個我陪著你,往後莫要再這樣,被旁人知道,對你不好。」
4
我便是在跟了裴雲川後改了自己的名姓,自此跟了母姓。
他撿了我那年正是景昭十六年,他也不過才十三歲,半大孩子一個,在這吃穿用度皆缺上一截的冷宮裡自己也不太養得活,更何況還要再養上一個姑娘。
我這姑娘金貴又難養,最初幾年因冬日落湖受了寒總是多病還畏冷,把裴雲川給折騰得不輕。
而在我的記憶裡,裴雲川一直是這麼憨傻好騙的,在外阿諛奉承捧高踩低,回去後背著人總喚我「小殿下」,還不忘念叨著讓我記著他的好。
那時候的我還小,卻比旁的小孩要早熟聰慧。
我知道如何謊話連篇地哄著裴雲川將我藏起來養著,也知道如何做能讓這麼一個內侍對我生出憐憫心腸。
換句話說,我知道怎麼求生。
裴雲川將我當作升位的踏板,而我便將他川當作一個短暫的庇護所。
我最初同宮裡那些視奴才們為狗的主子沒什麼不同,自覺得這些閹宦捧高踩低,兩面三刀,本就是貪生怕死的蠢材,能利用他們便可盡情利用,若失了價值倒也隨時可棄。
我同大多數世人站在同一個制高點去評判這些閹人,近乎認定了他們下面少了一塊,連為人的尊嚴與信義也盡數沒了。
那會的我其實是反感裴雲川的,但我離開他又沒辦法活。
天家的孩子天生早慧且傲慢,但我從不會顯露,始終都以一雙事外人的眼去看著這個同自己朝夕相處的奴才。
他是個極盡無用的小人,見風使舵,又沒什麼骨氣,挨了打受了罰總愛偷偷抹眼淚,邊哭嘴裡邊背著人說狠話。
人前人後更是兩副面孔,在年紀比自己小的太監面前作威作福,卻慣於奉承職位比他高的人。
這麼個奴才,連炭火的份例都沒,在天冷的時候我隻能靠近他這麼個唯一的熱源,明明心下抗拒,卻隻能縮進他的懷裡取暖。
他地位卑賤到生了病都沒辦法進太醫院的門,他永遠都不在乎自己,反倒掏出所有月例銀子託出宮採買的內侍替我買治寒疾的藥。
他在宮裡受了不少的苦,總還嗜甜,可自從我來了後,他得來的所有糖塊與點心他再未曾吃過一口。
裴雲川每日裡伺候我梳洗穿衣哄我睡覺還給我熬藥,寧可自己挨餓受凍,也不讓我受一絲的苦。
我明了他的所有私心,亦知道這份好本身就是摻著雜質的利用,可我偏生又是矛盾的。
時間長了,就連我自己也發現了,我啊,既厭惡他,又依賴他。
景昭二十三年時,我的寒疾才有所好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