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會新皇初初登基,大局初定,可天下亂勢依舊,我手上握著的軍火線足夠讓我再組上一支叛軍。
皇帝將我當成了一顆釘子,釘在心口三寸的地方,若我有異心,自然能拔了,若我沒有,那皇帝寒的便是天下忠臣的心。
這位帝王自不欲學前朝皇帝濫殺成性、忠奸不分,他既能奪得天下,本就是奔著做明君去的。
皇帝想要在我身邊安插一個眼線,可我不欲朝廷插手我的婚事,皇帝便將溫旻送到了我府中。
世人都以為溫旻是個情種,一門心思撲在我身上,功名利祿都不要了,哪怕我不願嫁他,他也要自薦枕席去做我的男寵。
溫旻是個性子高傲的,他讀了二十載聖賢書,最為清高自持,被嬌養在我府裡,也就對著我時才會擺出一副笑臉,旁人他自是一個眼神都不會留。
而裴雲川在侯府橫著走,仗勢欺人的事兒沒少幹,近些日子來為了這樁婚事鬧得多了,自知這麼鬧下去也沒什麼人搭理他,便在侯府裡四處尋人晦氣。
誰都不知道這兩人是如何對上的,才見著第一秒,便互相看對方不順眼。
溫旻罵人向來不帶髒字,偏生一針見血,哪痛便喜往哪戳,逮著裴雲川不是男人的事兒可勁地戳他心窩子。
而裴雲川卻沒那麼多忌諱,插著腰怎麼難聽便怎麼罵,罵得狠了,索性便打了一架。
溫旻死命扯裴雲川的頭發,裴雲川則狠命去撓溫旻的臉。
我將這兩人給拉開時,裴雲川便「哇」地一聲伏在我肩頭哭出聲來。
天可憐見的,裴雲川束好的發早就散了下來,發尾被我虛虛攥著,隨著他一抽一噎微微晃動,搔得我手心發痒。
「好阿柔,你這府裡養的是什麼殺才?讓我如今還要受這些腌臜氣。」裴雲川抽噎著道。
那溫小公子半邊臉給撓了五道紅印子,偏生是個有骨氣的,捂著面頰淚花在眼眶裡打著轉兒,恨恨盯著裴雲川,卻愣是沒開口辯駁一句。
裴雲川倒沒傷著哪,卻忒能嚎。
Advertisement
若換個眼明心亮的,自然會懲治裴雲川這奴才了,然而我自詡是半個瞎子,裴雲川在我跟前哭上一哭,我心便軟了。
我當著溫旻的面替裴雲川順著亂了的頭發,就勢便將裴雲川整個人都半攬進懷裡。
繼而對著溫旻道:「溫公子,想在我府上待著,總要懂些規矩,旁人罵不得他,亦傷不得他。」
「他什麼身份,我又是什麼身份?宋寄柔,你就容一個閹人欺辱我麼?」溫旻沒等來我的安慰,壓著聲兒反問道。
我沒有回答溫旻的問題,隻是說:「回屋好好處理臉上的傷,往後落了疤對公子不好。」
直至溫旻揮袖憤然離去,裴雲川這才欲從我懷裡掙出來,而我卻低頭含笑瞧著他:「那麼大個人了,怎生跟個孩子較勁,知不知羞?」
我以為他吃了醋。
然而他是不會吃醋的,他自覺沒有這樣的資格,他隻是單純在溫旻處受了委屈。
聽得我這般調侃他,也不避諱地拽了我的袖子擦著眼淚:「阿柔,你以後離他遠點,他不是什麼好人。」
「好。」我出聲應他。
待裴雲川反應過來時已經來不及了,我已然捧起了他的臉湊近了看他:「讓我看看方才哪裡傷著了。」
我笑意愈深,在裴雲川怔愣無措之時,忽然便湊近吻了吻他的眼睛。
方才斥責溫旻時的冷漠已全然消失了,再開口時分明是命令的話語,語調偏又纏綿帶柔。
我說:「裴雲川,你別總是哭,之前在宮裡時,命不由主,你哭我隻能心疼,可如今你從那宮牆裡出來了,在我身邊待著,我護著你,你若再哭,那便是我無能了。」
裴雲川其實並不知道究竟該如何去定義我們的關系。
那麼多年相依相偎,我們之間早就跨過了主僕的界限。
我卻還覺得不夠,我極力去撕扯我們之間相隔的那層名為「人倫」的薄紗,不在乎皇權束縛在他身上的枷鎖。
我不需要親緣之情,我要跨過那條我自己都不知深淺的鴻溝,去愛他這麼一個殘缺之人。
然而裴雲川隻會退縮,他本就是亂世下苟且偷生的蝼蟻,不配這般熾熱的愛意。
裴雲川在那一刻近乎被我的言語給灼傷,他畏懼我對他的好,便也將我方才的話忘至腦後,淚珠子又順著眼尾落了下來:
「阿柔,這世上沒人將我當人看的,你就將我當個奴才吧,隻要在想起我的時候,給一些你作為主子的憐憫和施舍就好。」
我如今位至君候,從來都是我去施恩施威斷旁人生死禍福,可我偏生對他無可奈何。
「裴雲川,你現在讓我把你當個奴才,那當年你對我的好,難道僅僅是一個奴才對主子的愚忠麼?」我低聲質問他。
裴雲川抹了把眼睛,這才道:「自然是的。」
「你在說謊,」我沒有任何遲疑地開了口,在裴雲川愕然之下卻不欲再深言,隻瞥了眼天色,倏忽道,「快下雨了,早些回屋吧。」
6
何謙的屍體從那冷宮的深井裡被撈出來以後,已然泡得臃腫發白。
畢竟死的是冷宮裡的總管,皇帝便也派了那秉筆太監薛道然前去徹查。
殺了何謙的人正是我,我趁夜在何謙落單時自他身後捂住他的嘴,用隨手撿的樹枝捅進了他的喉嚨。
樹枝尾端早已經被我磨尖了,我在腦中設想了千萬遍,殺人的時候比我想得還要幹脆。
為了防止血流得過多,樹枝未曾被我拔出,就這麼插在何謙的喉嚨裡,而後我便將人給拖進了井裡。
我回去時身上有血,裴雲川還以為我是哪受了傷,問我我也不說,待他仔細查看了一番,也不過在我手上尋到兩處擦傷,上了藥還兀自心疼老半天。
虧得裴雲川是個傻的,也就隻有被我蒙鼓裡的份兒。
可我當時還太年輕,人雖狠絕,卻未曾思慮周到。
這冷宮裡隨處抓個宮人問一下,也大多知道裴雲川同何謙的那些陰私事兒。
因而薛道然查到裴雲川也是理所當然的。
更甭說從他屋子裡還翻出了一個穿著內侍服的我來。
薛道然舊年是罪臣之子,讀過些書,學問其實甚好,隻不過後來因為獲罪入宮漸漸被消磨了骨氣,一輩子便隻能屈從於命運了。
他這般的人總歸比裴雲川這麼個沒讀過什麼書的蠢才要聰明上不少,在宮裡待了大半輩子,早就成了人精。
他瞧我同當年已死的宋婕妤有幾分相像,到底知道了些什麼。
可他卻未曾立即將人給押回去。
反倒同裴雲川去要我的宮籍,見他跪在地上支吾著說不出話來,薛道然也心中明了,自覺這奴才明明一副窩囊模樣,膽子偏生比天還大。
他未曾點明我的身份,反倒是給了裴雲川一個機會:「這孩子將來指不定是個禍端,我如今給你個機會,找個機會殺了她。
「我將罪盡數推於她身上,順便在這宮裡給你遞上一截梯子,若差事辦得好,你照樣ťũ₃可以往上爬。」
裴雲川手上沒犯過人命,雖會耍些小心眼,也全然不會去害人,他聽得這番話先是驚得整個人匍匐在地上,顫巍巍發著抖,說出的話卻是極幹脆:
「奴沒什麼見識,在冷宮裡待慣了,身邊就跟了這麼個孩子做伴,奴沒辦法殺她,薛秉筆且饒了她,奴往後做牛做馬都會報答薛秉筆,萬不敢再去求旁的了。」
我當時在窗外站著,將一切都聽了進去。
裴雲川當奴才時總是在做選擇,我其實做不了能給他庇佑的參天樹,他有無數次的機會能棄我於不顧。
可他卻硬是拽著我這棵隨時能歪的幼苗,旁的人伸出橄欖枝他一概裝傻、裝眼瞎,是個地道的蠢奴。
我毫不猶豫闖了進去,恭恭敬敬同薛道然行了個宮禮,張口便道:「何謙是我殺的。」
「你在說什麼混帳話,這種事也是你能認的嗎?」那是裴雲川第一次朝我發了怒,他緊緊抓著我的領子,聲音也驀地拔了高。
我裝作未曾聽見,隻是徑自跪在薛道然身前:「薛秉筆要裴雲川殺我,定然是猜到了我的身份。
「我知我曾經做過皇上的女兒,皇上視我為宮廷醜聞,寧可讓我橫死都不讓我活下去,當年之事未曾傳開,知道的宮人也已經賜死。
「薛秉筆可別忘了我母族的勢力尚在,近些年我未曾同他們斷過聯系,若我死,這宮裡即刻便會有人報信,薛秉筆連帶著尚司局那位女使的命,都沒辦法留住。」
誰都知道,鳳元宮的女使霖煙是薛道然的對食,亦是他薛公公的七寸。
我抓得一手的好籌碼。
而薛道然最初對裴雲川說的那些話本就是試探,畢竟曾經也讀過些書,知道些好歹。
哪怕裴雲川這人一身奴才氣,膽小還怕事,分明不堪大用、沒什麼大作為,但薛道然就是知道,裴雲川是同自己一樣的人。
那日直到薛道然離開,裴雲川一時沒緩過神來,整個人順勢癱軟在地,直愣愣看著我,良久才問:
「阿柔,你是皇上的女兒,皇上怎麼可能會不認自己家孩子呢?那可是他的親生骨血,要是我有個孩子……」
他說了一半卻說不下去了,抿了抿嘴,驀地止了聲。
他是個閹人,不會有自己的孩子的。
我隻是走近他,蹲下身,輕輕環住了他:「是呀,他連你都還比不上,隻有你知道疼我。」
裴雲川這會才似回過魂來,後知後覺地難過,他問:「究竟是怎麼回事?」
已經到了這地步,如何都沒辦法再瞞下去了。
我也不欲再瞞著裴雲川,便一五一十地說了。
「裴雲川,我不是皇帝親生的,是我母親同旁人苟合的野種。
「後來事情暴露,皇帝容不下我們,他決不會讓世人知道,自己的嫔妃同人有染,生下的野種在宮裡體體面面地當了數年的公主,這本就是在打皇家的臉面,在打他的臉面。
「而我母族也的確是世家大族,我如今的舅舅亦被皇帝外放了梁州做刺史,當年的事情,皇帝隻敢偽裝成我同我母親相繼病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