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文璋不禁感到一點尷尬。他剛剛那樣對她放狠話,她現在卻不計前嫌地喂他喝水。
“我自己來。”他強忍著咳意,顫著手接過水杯,極小心地不碰到她的手指。接過來後,他仰起頭急切地飲盡,似是想快些壓下咳意。
一杯水下去,他不再咳嗽了。
看著身前站著的少女,已是不敢再對她放狠話。他這身子,什麼都忌諱。對別人放狠話,自己的情緒難免調動起來,會引起身體不適。
而且,他也不好意思再對她放狠話。
等到氣息平復下來,他抬眼看向她道:“日後不必你照顧我,這是下人做的事。”
雖然兩人成親了,日後是夫妻,但賀文璋並不打算真的同她做夫妻。他心裡明白,自己是活不久的,何必害了這樣一朵嬌嫩的花?
不管她是因何嫁給他,總歸是個想不開的可憐人。他不會碰她,日後兩人相敬如賓,他盡量保全她的清白。等到他去了,她再嫁,再嫁之人總會對她更珍重些。
於寒舟沒什麼意見,點點頭道:“好。”
她樂得輕省。
賀文璋覺得她過於配合了些。但不管怎樣,她配合些總比鬧起來好。今日這般日子,賓客滿座,她安分些實在是再好也不過了。
他心中暗暗松了口氣,問她道:“餓不餓?可要吃些東西?”
於寒舟餓了,就老實點頭:“嗯。”
賀文璋便微微揚起聲音,喚道:“來人。”
待伺候的下人進來,賀文璋便囑咐道:“取些飯菜來。”
其實按照婚禮的流程,新娘子此時是不能吃東西的,新郎官也不該在喜房裡坐著。但是賀文璋這樣的身體情況,還講究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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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能活著娶個媳婦,就是侯夫人最大的寬慰了。一應俗禮,她大手一揮,能免的都免了。
而賀文璋原本不想要這門婚事。安家小姐想不通,非要嫁給他這個病秧子,拒了就是了,他不願禍害別人。但是侯夫人有不同的看法,長子十九歲了,按照老大夫的話,這可能就是他最後一年了,她很想給他娶個妻子,讓他成個家。
就算死了,他也是在世上周周全全的走了一遭,才離世的。日後給他過繼個孩子,他也算是有妻有子的人了。隻不過,賀文璋一直不願意,而侯夫人看了許多人家,她看得上的沒有願意嫁過來的,這才拖到了如今。
好不容易有個安家小姐要嫁,侯夫人如同盯著獵物的母狼,咬住就往窩裡拖。
不多時,房門再次被推開,下人們魚貫而入,輕手輕腳地將手裡的飯菜迅速擺滿了桌子。其餘下人都退下了,隻兩名看起來幹練的丫鬟留下來,等待伺候賀文璋用飯。
賀文璋不覺著餓,而且他用什麼、何時用,都是有講究的。因此就看向於寒舟,問道:“你的陪嫁丫鬟呢?”
他的意思是,他是不吃的,也不要人伺候。她如果要人伺候,是用自己的陪嫁丫鬟,還是留下來的這兩個?
“不必伺候。”於寒舟看向留在桌邊的兩人,揮了揮手,“退下吧。”
兩個丫鬟看了賀文璋一眼,見賀文璋點了頭,便福了福身,退下了。
侯夫人吩咐過,誰也不許惹了大奶奶生氣,叫她們都機靈著點。於是,於寒舟吩咐什麼,她們都聽著。且低眉順眼,極為柔順的模樣。
於寒舟由衷覺得,這門親事當真不錯。
她站起身來,也不要人伺候,甚至不用坐在梳妝臺前,纖白如蔥的兩隻手在頭上擺弄幾下,鳳冠便拆下來,一頭烏黑柔順的長發如瀑般垂落。
她撿了根簪子,隨手一挽,露出一張小巧白皙的臉孔。
賀文璋微微睜大眼睛。他在她站起來後,就想到應該叫丫鬟把她的鳳冠卸了,才好用飯。沒想到,還沒來得及開口提醒,就看見了這樣一手。
“嗯,你……”他想說些什麼,又不知道說什麼才不顯得失禮。猶豫中,就見於寒舟已經直直朝著桌邊走去了。頓了頓,他閉上口,也走過去坐下。
縱然他不吃,但是陪她一起坐著才不失禮。
於寒舟拿起筷子後,見他不動,就問道:“你不吃啊?”
“我不吃。”賀文璋搖搖頭。
於寒舟就沒有多問,自己拿起筷子,放開了用起來。
剛才雖然吃了點紅棗、花生什麼的,但畢竟不是正經飯菜,吃多了一點不頂用,還越吃越餓。
她兀自用得香甜,賀文璋坐在一旁看著,漸漸神情怔住。
他從沒有過這樣的經歷,看著別人在自己面前用飯,毫不拘束,毫不見外。
倒不是沒有跟家人一起用過飯。而是同桌吃飯時,伺候他的人總是將他照顧得細致,以至於他隻看得見面前的碗碟。偶爾抬頭,也隻看到父親、母親、弟弟在下人的服侍中用飯。
這時,桌邊隻他們兩個,她在他面前毫不扭捏,想吃哪一道菜,就夾哪一道菜。喜歡吃,就多夾幾筷子。好吃了,她挑挑眉。不喜歡,她就擰一下眉頭。
賀文璋心頭忽然掠過異樣的感覺。陡然間,他明白了母親為何執著於給他娶個妻子。
枕邊人,身邊人,內人。
他們兩個,朝夕相對,天底下不會有比他們更親密的人了。至少,別人不會看到她這樣吃飯的一幕。
發現自己盯得她久了,賀文璋連忙收回眼神。心中暗暗告誡,他們不是真的夫妻,他不能那樣想她。
於寒舟倒是察覺到他在看她。她這樣的人,別人略微深一些的目光,都能第一時間敏銳察覺到,何況是賀文璋久久盯著她?
不過,察覺他沒有惡意,也就由著他看了。再怎麼說,他們現在是夫妻,她總不能對他說:“你別看我。”
日後朝夕相對,少不了這樣的時候,她還是盡快習慣的好。
於寒舟的適應力很強,現在已經將自己代入了賀大奶奶的角色。吃好後,她揚聲喚下人進來,把桌上的殘羹收了。
又吩咐道:“打水來,我要沐浴。”
下人立刻領命退下。
其實早就該打水進來的,在她吃飯之前,就應該給她卸釵環、換衣裳、淨面。
但是侯夫人說了,不許惹大奶奶不高興,所以她要先吃飯,那就讓她先吃飯。
大奶奶高興才是頭一件要緊事。
在於寒舟沐浴的時候,賀文璋吃飯的時辰到了,就在外間用飯。
等於寒舟沐浴出來,他已經用得差不多了,於寒舟搭眼一掃,就看到他吃的飯菜實在是素。
她心中暗暗咋舌,這人也太苦了,一點重味都吃不得。
實在是賀文璋的腸胃非常嬌弱,隻能吃素淡的。而他不僅僅是腸胃嬌弱,他渾身上下,就沒有不嬌弱的地方。
他胎中積弱,一生下來身體就不大好,嬌氣得厲害。府裡養了一位富有經驗的老先生,專門照看他。但即便這樣,他也是三天兩頭的病一場。
天氣一冷一熱,晚上睡覺被子沒蓋好,他就要病了。多吃一口,少吃一口,吃食稍顯硬了,也要病一場。冷不丁被小動物衝一下,吃一驚,要病一場。看書晚了,缺了困,還要病一場。
總之,他渾身上下,從頭到腳,裡裡外外,日常是病著的。
於寒舟很同情他。在她看來,身體不健朗,實在是最為苦悶的事。別的都還好,貧窮,醜陋,智力庸常,這些都可以補救。隻要有一副健朗的身體,想要什麼,都可以搏取。
唯有身體不結實,實在使人生少了許多的樂趣和可能。
賀文璋看到她出來,沒有說什麼,隻是略略點頭。倒是丫鬟問道:“大奶奶可要用茶?”
“不用。”於寒舟說道。
丫鬟伺候賀文璋用過飯,便撤了碗碟。掐著時間,過了兩刻鍾,便拿來一些藥丸,給賀文璋吃。而後問過賀文璋的意見,退了下去。
這時天色不早了,該歇息了。床鋪早就鋪好了,賀文璋率先往床邊走去。
於寒舟也困了,打了個哈欠,跟在他後頭走去。
不提防,走到床邊時,他忽然停了下來,轉身對她說道:“你的帕子,讓丫鬟拿去洗了。”
於寒舟打哈欠的動作停下來,掩著半張的口,看著他眨了眨眼睛,才道:“哦。”
她想起來了,之前她偷偷吃紅棗花生,把棗核和花生殼用帕子包了,藏在不起眼的地方。本想找機會收了,可是後來她忘了。
丫鬟們顧忌她的臉面,一個字沒敢提,賀文璋卻沒什麼顧忌,想起來了,就跟她說了一聲。
第003章
他並沒有想看到她慌亂無措的樣子。說完之後,便除掉外袍,蹬掉鞋子,上了床。似乎提這一嘴,隻是跟她說一聲罷了。
於寒舟也沒多想,隨後上了床。
賀文璋的身子不好,洞房是沒指望的。侯夫人也沒打算叫他們圓房,兒子身體情況怎麼樣,她很是清楚,還想叫兒子多活一陣。因此,早就囑咐好了,鋪蓋準備兩套。
賀文璋的睡眠質量不好,為了不打擾他,以及方便照顧他,原本應該把於寒舟的鋪蓋擺在外頭。偏偏,不知是不是丫鬟弄錯了,竟把賀文璋的鋪蓋擺在了外頭。
所以他躺好後,於寒舟要從他的身上跨過去。
十六歲的少女,曲線玲瓏,哪怕一言不發,仍舊如一朵鮮豔嬌嫩的花兒。
烏黑柔順的長發垂落,隨著她的爬動而拂動著,淡淡的幽香襲來,賀文璋立刻偏過頭,閉上了眼睛。
直到身邊傳來簌簌響聲,她似乎躺好了,他才悄悄放松下來,這才發現自己剛才連呼吸都屏住了。他悄悄放開了呼吸,沒有讓身邊的人察覺到。
帳中一片寧靜,隻有兩道長短不同的呼吸聲。
往常都是賀文璋一個人的呼吸聲,今日卻有兩個,這讓賀文璋又一次清楚地認識到,他成親了。
他現在是有妻子的人。
這個念頭讓他身上微微發熱——雖然他們並不是真正的夫妻,但是他們此刻躺在一張床上,以後的每個晚上都會如此,他是不是應該禮貌一點,跟她道一聲“晚安”?
鼻尖縈繞著淡淡的幽香,嗅覺異常靈敏的賀文璋,被這幽香纏繞得有點惱。
想要睡下,可是心裡總擱著一個念頭,拂不走,抹不掉,使他沒有辦法沉下心入睡。終於,他忍不住了,微微偏頭看向旁邊:“晚安。”
於寒舟正在努力入睡。太過舒適的床鋪,反而令她有些不適應。聞言,便回道:“晚安。”
聽到她的回應,賀文璋不知怎的,心中浮出淡淡的雀躍。他不知這雀躍從何而來,但是因著心事了了,胸臆間一片通暢,接下來就沒有再出聲。
帳中恢復了安靜。
不知何時,兩道呼吸聲都變得均勻而悠長。
次日一早。
窗外剛剛透出一點白光,於寒舟便醒了。她下意識地坐起來,手摸向旁邊,卻沒有摸到堅韌的甲胄和冰冷的彎刀,隻摸到了一手溫熱的綢緞軟面。
她一怔,這才想起來,就在昨天晚上,她穿越了。
原本這個時候,她應該起床去訓練了。荒蕪星非常貧瘠,食物是最短缺匱乏的東西。哪怕她是百勝女王,也要每天廝殺搏鬥給貴人觀賞,才能獲得一頓飽飯。而她在角鬥場每天的搏鬥在下午,所以上午的時間她用來訓練和準備。
一邊是荒涼貧瘠,用鮮血和性命換取珍貴的食物。一邊是錦衣玉食,僕婢成群。如此大的反差,讓剛剛醒轉的於寒舟還有些回不過神。
她摸著溫暖而柔滑的綢緞被面,緩緩躺了回去。肌膚陷入絲滑與柔軟,觸感十分美好,她幾乎是情不自禁地眯起了眼睛。然後,她發現了一點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