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婕瞧見他的筆觸,低低哼了一聲,隨即輕聲道:
“我最強的,就是調色和配色。跟我比這個,你還是算了吧。多在自己的細節和畫面整體的光影及素描關系上下功夫吧。”
“……”孫乾回頭狠狠瞪了華婕一眼,用力攥著油畫筆的手,仿佛捏著的是華婕的脖子,深吸一口氣,他冷聲問她:
“你畫油畫多久了?”
“很久了。”華婕眼睛望著自己畫的角落,她要開始畫鴿子了。
可方才落在那裡的鴿子早已飛走,閉目回憶了下方才的光影,又觀察了下落在別處的鴿子,她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始落筆。
隨著華婕畫面完成度越來越高,孫乾的壓力越來越大。
雖然他畫的小閣看起來比她的拐角和樓梯難的多,但如今從華婕的處理層次來看,兩個人的畫的難度恐怕不相上下。
抬頭目光落在錢衝、方少珺和陸雲飛的畫上,再看看自己的三個同學,他壓力劇增。
方少珺他們的畫水平非常穩,從如今的筆觸和畫面上已隱約看出獲獎作品的風格。
孫乾心裡已經隱隱明白,或許……他們四個人的畫真的都是自己畫的,沒有沈老師插手。
所謂的‘沈老師幫他們打好結構,幫他們修畫’,可能隻是因為平日裡聽居磊老師嘲諷沈老師的話太多,以及……他們因為不服輸而生的臆測。
但比試已經開始,除非結束,沒有人能叫停。
他深吸一口氣,有些焦躁的挪了挪屁股,又抹了一把額角的汗。
畫一筆後,覺得格外不順手。
他幹脆將手套脫了揣兜裡,直接在寒風中捏著畫筆畫了起來。
Advertisement
沒有手套的束縛,筆觸果然流暢了許多。
華婕仔細將三隻分布在畫面三個不規則點上的鴿子勾勒出大略的形態,觀察了一會兒,又將地上的鴿子從昂頭變成了低頭,仿佛在地上尋找著什麼食物,如此一來,那種靈趣的動感瞬間來了。
她想到莫奈畫睡蓮時,也會在靜的靜物中點綴態十足、奇趣可愛的小鴨子、水鳥等活物,讓畫面一靜一動,趣味環生。
她可真厲害,簡直是名畫學習課程第一名。
掛著微笑,她越畫越心情愉悅,細節勾勒和處理也愈發有靈氣。
在做更細致處理時,她將自己的好心情也融入到畫中,筆觸愈發輕快,連牆根處遺留的雪堆,和斑駁的牆皮,都透著種莫名的朝氣。
將地上石磚之間縫隙裡的泥土和雪塊,以及牆面投在地面與樓梯扶手上的陰影畫好,一些畫錯的地方,和處理不當的地方檢察補救。
準備再仔細觀察下整體構圖和透視等關系有沒有畫對,喘口氣的休息間隙,她轉頭看向孫乾的畫。
基礎的確扎實,但是審美方面的硬傷,和色彩感覺差等問題,都是比較難處理的。
真要學院派的解決,去背色卡,那畫出來的東西恐怕也會失了靈動。
她正琢磨如果自己的孫乾的老師,怎麼去提升他畫作的藝術性,發現還是挺難的。
可能要沈老師出馬才能搞的定。
嘆口氣,準備收回目光時,忽然瞧見孫乾將筆換左手捏拿,右手塞進自己脖領裡。
到這時,她才發現對方竟然在零下十幾度的環境裡,脫了手套,光手捏筆作畫。
即便用衣服裡的身體暖好了手,但手背仍舊紅彤彤的腫了起來。
或許他手的確可以在暖和過來的那幾分鍾裡變得靈巧,但這妥妥會凍傷啊。
隻這一會兒功夫,孫乾又將右手塞進左手袖筒裡,暖和一會兒後,再次掏出來繼續畫。
華婕目光盯著他紅腫開始發紫的手背,嘴唇抿成一條直線,表情更加嚴肅,落筆也更莊重起來。
當你的對手如此認真時,你很難不施展全部能耐。
又畫了一會兒,華婕忽然開口道:
“落筆前不止是要謹慎,要更多的思考和反思,在這個階段,把畫推遠一點,整體的去看畫面的色彩關系和素描關系。
“一幅畫不是畫完了就結束了,你要就著這副畫不斷不斷的思考和總結,不是所有人都會深入思考的,但是你必須要學會。”
她沒說出口的是,錢衝他們仨有天賦,或許不需要費那麼大事,本能調出來畫出來的就強。
但她和孫乾這樣非天才的人,必須付出更多的努力和思考。
這個無法逃避,必須面對!
孫乾轉頭瞪著她,額頭青筋繃的微微凸起。
華婕與他對視一眼,放下筆道:
“我畫完了。”
“???”孫乾瞪圓了眼睛,往華婕的畫上一望,細節處理到位,完成度的確非常高了。
而他還沒畫完。
“沒關系,其他人也有沒畫完的,你繼續畫吧。”華婕站起身,扭了扭脖子,又轉了轉手腕。
孫乾咬緊牙關,轉回頭不吭聲,手上的動作卻明顯加快了。
華婕皺起眉,太在意其他人的感受,太在意社會環境下的反饋,太容易受影響了,心不定,氣不穩。
她隱隱覺得,孫乾未來的路,還很長很長。
在沈老師家學的久了,接觸的都是方少珺他們幾個,從來覺得穩穩坐在板凳上,從容鎮定畫畫是件很容易的事。
走出來才忽然回想許多事,是的,普通人往往容易受外界支配,慢慢活成個四不像。
畫畫這件事一旦不那麼純粹了,特別容易浮躁的走歪路。
但對於孫乾,她也不準備說太多了。
覺得他很拼,她才多講了幾句,但有些事別人說是沒用的,要自己經歷過了,才真的能明白。
“這幅畫畫的挺有味道。”身後忽然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華婕嚇了一大跳,居然一直沒發現身後有人。
“啊,謝謝。”她側開一步,朝著男人點了點頭。
“這幅畫賣嗎?”男人再次開口,直截了當。
“?”華婕微怔了下,轉頭看向四周,笑著道:“這個我做不了主,我要問問我老師。”
男人點了點頭,他穿著一件圓滾滾的黑色羽絨服,圍著灰色的圍巾,穿著灰色的褲子和鐵灰色皮鞋,整個人透著股經濟水平不錯,審美也ok的氣質。
華婕上下打量了下,總覺得自己好像見過這個人,但又沒什麼印象。
“嗯。”男人點了點頭,又追加了句:“好。”
華婕也不知道是哪裡好,微笑著回應了個點頭,便不再搭話。
方才站在方少珺身後的季軍張大業繞過一圈兒走到華婕身邊,看了看她和邊上的男人,又看看華婕的畫,開口贊嘆道:
“畫的真好,這個構圖我方才也捕捉到了,結果走過來一圈兒,隻有你選繪了。”
“你畫了什麼?”華婕轉頭問他。
“我畫了幾張速寫,我就住北京,故宮畫過好幾次了,今天太冷了,畫畫速寫得了。”張大業說著,忽然瞧見孫乾光著手畫畫,愕然道:
“孫乾,你手不要了?”
他和孫乾都是北京的,又同屬於這個圈子,往常自己父親帶著他跟畫壇前輩聚會,也見過孫乾幾次,是以還算比較熟。
“回去抹點凍傷膏就行了。”孫乾頭都沒回,手上仍在畫,眼睛仍隻盯著自己的畫和面前的景色。
張大業嘴唇微微張開,盯著孫乾的眼神變得有些不忍。
“你們這個賭……”他轉頭看了眼華婕,欲言又止。
“看樣子我們要贏了。”華婕指了指前面,錢衝已經站起來了,方少珺也收了筆,他們這邊隻剩下喜歡在細節上無限深鑽的陸雲飛還在畫,但實際上畫面已經達到百分之九十幾的完成度了,即便立即停筆,也沒什麼問題。
“裘老師覺得是誰贏了?”張大業忽然轉頭,問向方才跟華婕講話的男人。
“很顯然了。”站在邊上圍觀了華婕繪畫全程的人,正是國美協會副會長裘遠。比賽一審及後面幾輪,他多次參與,對華婕的畫印象非常深刻。
“……”華婕看看裘遠,裘老師?是哪位啊。
“裘老師,國家美術協會的副會長,去年一幅國畫賣了60w呢。”張大業看出華婕的疑惑,笑著介紹道。
“啊,裘老師您好。”華婕忙行禮。
“沒事沒事。”裘遠虛扶了下華婕的肩膀。
這時陸雲飛也停了筆,他茫然的抬頭看了看自己的畫,和前方景色,才轉頭尋找華婕等人。
待掃過方少珺幾個,目光與華婕對視後,陸雲飛微微挑起嘴唇,站起身道:
“差不多了吧?”
除了孫乾外,所有人都已經收筆了。
“……”孫乾感受到四周的視線,不僅來自於華婕等跟他們拼畫的人,還有圍觀的比賽入選者,和零星前輩老師及路人。
華婕看到孫乾低著頭,腮部因為咬牙用力而微微鼓起,露出筋骨形狀。
他垂在身側的左手也握成拳頭,整個人仿佛都在隱忍。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無處不在競爭,無處都有輸贏。
繪畫雖然不是非贏既輸的比賽,可藝術品也是商品,常常也要進入商務買賣環境,那麼便有好壞優劣之分。
畫手們終究會有學成的一天,也總要面對市場的反饋和大環境的考驗。
挫折也好,榮耀也好,早一天來總比晚一天來的強。
華婕深吸一口氣,仍決定做那個殘忍的人。
她拍了拍手,對孫乾道:
“畫好了吧?我們請裘老師幫我們點評點評怎麼樣?”
裘遠微微挑眉,沒想到這小姑娘倒挺會就地取材。
孫乾站起身,肅著臉看了看自己同學畫的,又看了看方少珺他們畫的,最後將目光落回自己的油畫,和華婕的油畫上。
他靜靜站了好一會兒,才轉頭盯著裘遠道:
“我們輸了。”
華婕望著他,沒有講話。
錢衝看了看幾人,完全沒有察覺出氣氛中的苦澀和愁悶,非常沒心沒肺又充滿攻擊性道:
“怎麼著?叫囂著要拼畫是你們,現在認輸也是你們?
“說輸就輸了?道歉呢?
“剛才是誰囂張的說我們的畫都是老師改出來的?
“以為天是老大你們是老二怎麼的?造謠一張嘴,一張一合都你們說的算了?
“痛快兒的,過來跟我們道歉!”
“……”
四周一片寂靜,沒人搭茬。
陸雲飛默默收拾畫具畫材,跟沒事兒人一樣。
方少珺抱著膀,冷漠的目光掃過所有人,最後落在孫乾身上。
華婕目光始終盯著孫乾,雖然沒講話,但意思也很明顯了。
可憐歸可憐,可恨的地方該道歉就得道歉。這個世界原本就是這樣,不是你可憐就能戰勝一切。
孫乾咬著牙硬扛了一會兒,終究還是開口道:
“對不起。”
其他三個居磊的學生間孫乾都道了歉,隻得忍著羞恥和挫敗感,跟著小聲道歉。
錢衝還想補一句‘聽不清,大點聲’,結果才要開口,就被方少珺一拳頭垂在背上,生生給制止了。
“?”錢衝瞪圓了眼睛,惡狠狠盯住方少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