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衝又望她一眼,仍不講話。
華婕伸長了腳,踹了下他小腿,又開口道:“方少珺在樓上看到你,擔心的睡不著,你到底怎麼了?”
“?”錢衝皺起眉,仰頭望去,立即捕捉到頂上一扇亮著燈的小窗上一個人影閃過,快速躲了起來。
“……”他抿了抿唇,又望向華婕,正對上她那雙清凌凌的眼睛,裡面果然包含著擔心情緒。
忽然想起自己在他們這幫同學面前發過瘋,也算一起經歷過很多事了,心裡繃著的弦一松,便忍不住開了口:
“有錢了,想離開家自己生活。”
“……”華婕問:“又覺得舍不得嗎?”
是跟家裡人有矛盾嗎?
他家裡很有錢吧?是怎樣的矛盾呢?是不是導致他躁鬱的原因?
“……舍不得我媽。”少年沉默了一會兒才接話,面目隱在樹影裡,不辯神色。
“帶走唄。”華婕道。
外人的回答,總是特別果斷,不糾結也沒有顧慮。
錢衝轉頭朝她看了一眼,眉頭緊鎖。
又沉默半晌,他自暴自棄的緩慢道:
“我爸平時挺好的,可他一喝酒就……打我媽。
“他又總是喝酒,各種場合需要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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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也是有錢人家的女兒,不念書後就嫁人做家庭主婦,一天班沒上過。
“我家有錢,但我媽不喜歡有別人在家裡,大多數家務事都是她親手做。
“但親手經營的生活環境,對她來說一點也不安全。”
“……”華婕眉頭隨著他的話越皺越緊。
在這個年代的北方,幾乎人人喝大酒。
尤其逢年過節,什麼‘你不喝就是不給我面子!’‘哪有長輩敬酒不喝的?幹了!’‘喝!你是不是瞧不起我?全喝了!’‘感情深,一口悶!’之類的勸酒話極多,仿佛對方如果不喝酒,就是自己殺父的仇人一般。
這種酒文化源於古代,曾經飯都吃不飽,酒更加緊俏,來客人用酒招待,展現的是主人家的熱情,要讓客人喝醉了,那才是至尊待客之道。
可現在時代不同了,大家都能吃飽了,酒已經沒有那麼珍貴了,這種酒文化卻逐漸變了味兒。
後來國家甚至要頒布如果同桌飲酒的人中有人喪命,全桌人問責的律條。
雖然再過十幾二十年,新一代的年輕人喝酒和抽煙的都大大減少,但這一代人要戒煙戒酒卻難上加難。
多少家庭因為這兩樣變得殘缺,又有多少人的不幸來源於煙酒啊。
“小時候我不懂事,我媽挨打我就跟著哭,哭完了就忘了。
“長大後,我就……”痛苦。
可是又能怎麼樣?
“……”華婕。
“今年我開始跟他對抗,過年時甚至跟他打起來……”錢衝越說越煩躁。
“你媽對不喝酒時的你爸還是有不舍,是吧?”華婕問。
“……”錢衝沒說話,默認了。
“對你媽來說,無論是你爸不喝酒時的好,還是喝酒後的不好,這麼多年了,可能都習慣了。”華婕嘆口氣。
這個年代有句老話,叫‘寧拆十座廟,不悔一樁婚’,就算夫妻倆打上天,親朋們還是會說一句‘為了孩子,忍忍吧’‘算了,湊合湊合一樣過’,上一代人好像都習慣了‘熬’和‘忍’,又總是被教育要為別人活,為孩子活,為父母活,為丈夫活……
“老一輩的觀點裡,還有為了孩子有一個完整的家,不能離婚的老思想。
“以及離婚會被人說三道四的社會輿論壓力。
“可是不斷的被打,不斷不斷的被打,她真的要這樣過一輩子嗎?
“以後你上大學了,不在家住以後呢?
“將來你要娶妻生子開啟自己的人生,她繼續跟著你爸提心吊膽的生活,隻寄希望於你爸不喝酒嗎?”
華婕望著他:
“她現在還年輕,四十左右,人生還可以做選擇,還有力氣再去折騰折騰。
“她應該掙脫習慣,去好好想想是不是要繼續這樣過一輩子,然後在你離家後,獨自面對那個酒前是人,酒後是魔鬼的丈夫?”
“……”錢衝眼眶開始泛紅,腮幫子微微鼓起,顯然在忍耐。
忍耐憤怒,忍耐痛苦。
華婕想伸手拍拍他的背,想了想又忍住了,隻繼續道:
“而且,她也不能把‘為了孩子才不離婚,才繼續忍受挨打’這樣的責任強加給你,你不需要她這樣付出,也沒有義務承擔她悲慘的人生。
“現在你有錢了,金錢上可以不依靠任何人了。
“如果你覺得這是個時機,就果斷的在當下,自己重新做一次選擇,也讓你媽媽重新做一次選擇吧。
“未來人生還很長呢。”
華婕說罷踢了踢面前的石子,然後抬頭望向錢衝。
“……”少年低頭怔怔望著前方樹根。
“……”華婕將方才踢蹬的石子踩在腳下,走過去從他兜裡掏出一盒煙,不給他反抗的機會,轉身默默離開。
留下錢衝站在斑駁月影中,久久的深思。
……
……
華婕裹著羽絨服跑回去,凍的嘶嘶哈哈的。
北京冬天大半夜的室外,她這個勁松人,穿著睡衣套羽絨服,也還是扛不住的。
才拐出電梯,忽然一道人影過來擒住她,嚇的華婕一哆嗦,差點半夜驚魂尖叫,還好及時認出是沈墨。
“你大半夜不睡覺,出來嚇人幹什麼?”華婕一邊拍胸口,一邊問。
沈墨目光微垂,便瞧見少女羽絨服敞開,小手一下一下拍在睡衣胸口處,衣裳莫名在波浪般顫悠。
幾秒後,他忽然明白過來,顫的不是睡衣……
他猛地轉開視線,揪著她手臂將她轉到無人的樓梯間,不高興道:
“你大半夜不睡覺,跑下去單獨跟那個男生幹什麼呢?”
“怎麼?那個位置是什麼聚光燈追逐的寶地嗎?怎麼所有人都能看到?”華婕挑眉。
方少珺看到了錢衝在那兒,沈墨又瞧見她和錢衝在那兒。
“那人誰啊?”沈墨抱膀頂著門,低頭居高臨下的瞪她。
一副‘你要是敢早戀,揍死你’的兇相。
“錢衝啊。”華婕理所當然說完了才反應過來沈墨臉盲,“錢串子心情不好,方少珺擔心他出事兒,讓我下來勸勸他。”
“方少珺怎麼不自己下來呢?”沈墨不認同。
“關鍵隻有你學生我,才口燦蓮花,勸的動人嘛。”華婕解釋道。
沈墨盯著她看了一會兒,聽到不是張大業之類的,他方才積攢的火氣總算消退許多。
“明天我爹就要帶著他們走了,接下來幾天你有沒有安排?”沈墨問。
“嗯……我們先去一趟維斯特北京總部,然後……隨心所欲四處浪怎麼樣?”一想到可以玩,她又笑起來。
“就是說,怎麼玩,你根本沒安排是吧?”他問。
說什麼帶喜歡的人四處旅遊,做好攻略,不讓男朋友操心,隻讓男朋友享受這種話,果然是撒謊的吧!
哼!
“我明天就安排!”華婕在沈墨的瞪視中警惕的站筆直,舉右手表決心。
“哼,回去睡覺吧。”他轉身拉開門便走。
還是他來安排吧。
“那~晚安~”華婕跟著走出來,拐向另一邊自己方向時,笑嘻嘻小聲道。
沈墨沒有回頭,隻抬臂示意他聽到了。
回到自己房間,華婕推開門鎖上門,立即聽到方少珺道:
“你好幾分鍾前就跟錢衝道別了,怎麼這麼半天才回來?”
“啊……就走的慢了點……”華婕忙解釋。
咦?
怎麼感覺管她的人這麼多呢?
……
……
華婕跟方少珺解釋了下錢衝的情況,兩個人各自嘆息一聲,才熄燈睡下。
隔日一大早,沈佳儒有些不放心的將小徒弟交託給兒子,跟趙孝磊帶隊離開北京,踏上回勁松的路途。
華婕跟沈墨續房,然後打電話聯系維斯特那邊過來接人,一邊等維斯特的車,一邊跟大隊人馬道別。
來接華婕的,還是接機那天的配置。
市場部的主管陳彤已經知道華婕三幅畫拍賣總額超過100w的事了,請華婕上車時,聲調都不自覺更添了幾分尊重和小心翼翼。
年紀輕輕就這麼能賺錢,前途不可限量啊。
老板剛籤華婕的時候,他們這幫下屬還覺得老板這次行為太過冒進呢。
即便當時上面不斷提及‘沈佳儒’‘沈老師’,陳彤仍沒覺得維斯特忽然另立一個旗下新品牌是靠譜的項目。
可現在,陳彤不僅看到了溫州那邊運過來的維斯特華的春季成品服裝,覺得真的有點不得了,更加被拍賣會上華婕畫作賣價之貴徹底震懾住。
他們老板這不是冒進啊,這叫有決斷,有眼光。
“華婕,一會兒到公司,市場部這邊會將所有的鋪貨狀況跟您匯報一下。
“然後是向您展示接下來的所有宣傳策略等。
“下午,我們會帶您進庫,去檢查一下實貨。
“確定沒問題後,再選幾套衣裳,去拍一些照片,做一些專訪,我們這邊也跟一些時尚雜志、服裝雜志達成宣傳合作,需要您這邊配合一下哈……”
陳彤在車上將接下來的行程一一跟華婕匯報。
“……”華婕一邊點頭,一邊跟著對方的安排進行思考,聽完後,她開口問道:
“一天恐怕未必能把這些事都做完吧?如果實在緊張,控制在兩天內完成也可以的。”反正他們8號返程,一共有5天時間,2天工作2天半玩耍也夠了。
陳彤愣了下,她本來隻是秉著尊重華婕的想法跟她做一下簡單匯報,卻沒想到華婕居然能察覺到這次安排中細微的勉強之處。
並且立即給她反饋,對這些日程安排做新的時間規劃。
這孩子……才上高一,大多數都隻是上學放學跟父母老師和同學們接觸吧?
面對這種職場上如此專業的事,居然一點沒生出退意,還能特別理性的思考和分析……
果然,這樣的天才都是見過世面的吧!
陳彤強烈意識到,自己決不能將華婕當成普通女高中生那般對待,忙又在尊重之中加了許多許多的專注和謹慎,應聲道:
“好的,我們的工作流程大概是這樣,具體的會議和時間安排,我再根據當下進行的事對時間的消耗,不斷調整。”
希望各種工作排山倒海而來的時候,這個小姑娘適應性夠強,也能如現在這般淡定自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