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結束沒多久,沈貴妃就被診出了有孕。
皇帝很是關心,指派了幾個老嬤嬤看顧貴妃。
但奇怪的是,自打懷孕以來,貴妃便嘔吐不止,整個人消瘦得十分厲害。
太醫束手無策,最後還是國師出面上奏,請求陛下多找些福澤深厚的孩子呆在沈貴妃身邊,同食同飲,保貴妃娘娘與腹中胎兒平安。
於是,我、盛雲嵐、方尚書嫡女,趙太傅嫡孫女,還有其他七八個朝中重臣的孩子便一齊送進了皇宮。
侍駕是天大的喜事,但若出了意外,不僅害了自己,還會牽連家族。
進宮的孩子,無一不是家世顯貴,千寵萬寵,隻我一個例外。
但說來也奇怪,自從我們這群孩子陪在貴妃身邊後,她的身子果然變好了。
不僅止住了孕吐,連氣色都好了許多。
我雖然出身侯府,但作為一個不受待見的嫡女,時常要被這群孩子們排擠捉弄。
沈行意與我不同。
他長得和沈貴妃很像,粉雕玉徹,一雙眼睛漆黑明亮,很是討人喜歡,加之深得陛下喜愛,他在宮裡天不怕,地不怕,簡直橫著走。
他鬼主意多,入宮的孩子們很快便被他收入麾下,成了他的馬前卒。
我話少,一向喜歡跟在最後面,明明不惹事不顯眼,但他偏偏逮著我捉弄。
他會扯我的辮子,會搶我的菓子,會把蟲子放在我手上,看我嚇得我滿臉淚水,但又不敢哭出聲。
他被罰抄書,一群人願意幫他鞍前馬後效勞,他偏偏大手一揮,放所有人去玩,隻捉我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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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留在房裡抄書,於我而言是極好的。
因為每每和這些孩子相處,我都覺得膽戰心驚,我怕行差踏錯,怕惹禍連累我娘。
但沈行意把所有人都趕走,偏偏自己留下監工。
房裡隻我和他兩人,他很沒規矩地一屁股坐在我身旁的案桌上,一直腳踩著凳面,一隻腳晃來蕩去。
他也不理我,神情專注地低頭剝著桔子。他剝得極仔細,將桔子瓣上每一根白絲都細心摘掉。
待他剝完一瓣,便抬頭看我抄書進度,看了一會兒就挑三揀四,一會兒嫌我寫得慢,一會兒嫌我寫得醜。
我被他罵得眼淚巴巴,卻也不敢還嘴,隻能加緊速度,把字寫得更端正。
他見我流淚,皺著眉,兇巴巴地說:「不許哭,不然阿姐見了又要罵我。」
我哭著點頭,眼角淚意未散,他紅著耳根,將一瓣桔子到我嘴裡。
「快吃,甜的。」他撇開眼睛,嘟囔著:「真麻煩,要不是怕阿姐罵我,我才懶得管你。」
我閉嘴小心咀嚼著,桔子就著眼淚,甜裡帶鹹。
饒是我這種喜歡吃桔子的人,都吃得直皺眉。
他最喜歡看我難受,興味十足地將整個桔子一瓣一瓣地都喂到了我嘴裡。
如今想來,那顆桔子似乎也沒那麼難吃了。
我舔舔嘴唇,笑著對一旁的肖嬤嬤說:「嬤嬤,桔子最早要幾時才有?忽然好想吃桔子。」
肖嬤嬤手裡粘著線,笑著說:「怕是要等到秋末了呢。」
我託腮,看著窗外夏意正濃,忍不住惆悵,回頭認真同她說。
「嬤嬤,等桔子熟了,我們挑幾個最甜的擺給將軍嘗嘗吧。」
肖嬤嬤神色暗了暗。
「夫人可莫要給將軍擺了,他不愛吃桔子。」
她笑著搖頭:「將軍自小就猴急地性子,嫌桔子剝皮麻煩,從來不吃的。」
我愣住。
怎麼會呢?
明明每年冬日,沈行意都會讓身邊小廝都帶點桔子在身上。
他總是拿著個桔子在手裡,拋上拋下的玩,心情好還會賞旁人幾個。
即便是被他討厭的我,都被塞過好幾次。
他怎麼會不喜歡吃桔子呢?
肖嬤嬤嘆了口氣,苦澀地笑了一下,卻是沒再開口。
季夏的上旬,將軍府收到了貴妃的傳召。
我進了殿,還沒行禮,便被貴妃拉到了她的身側。
她氣色好了許多,想來是從傷痛中走出了一些。
我們闲聊著,從天氣聊到了日常飲食,刺繡花樣,但都默契地避開了和沈行意有關的話題。
我喝著茶,聽到貴妃嘆了口氣。
「青青,苦了你了。」
她拉著我的手,眼眶發紅。「青青,你可怨我?」
我連忙搖頭。
怎麼會怨呢,這種日子便是我往日求都求不得的。
她輕笑一聲,拍了拍我的手背安慰,恰巧午睡的小殿下醒了,貴妃就著乳嬤嬤的手逗弄了一會兒,笑著要她將小殿下交到了我手上。
我看著懷中小小一團,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許是換了懷抱不舒服,小皇子哇哇大哭起來。
我心慌不已,便要交還給宮婢。
「第一次見你這麼驚慌」貴妃忍不住笑了起來,眼裡的憂鬱也散了幾分,又露出些明媚的神色。
她輕輕拍著小殿下哄著:「是舅母抱著玄兒呢,玄兒不哭。」
我聽到小殿下的名字,忍不住眉心一跳。
本朝自來崇尚水德,玄色最為尊貴,皇子賜名玄,足見陛下喜愛之心。
可貴妃並無母族,唯一的弟弟沈行意如今又戰死邊疆。
這份喜愛於貴妃和小殿下而言,與禍事無異。
懷裡的小殿下吃著手指,咯咯地笑個不停。
貴妃輕輕拍著她,嘴角噙著笑。
「青青你看,玄兒的眼睛和阿意一模一樣。」
她笑著笑著,又紅了眼眶。「可惜阿意,還沒見過玄兒……」
確實很像,笑起來更像。
我想著,眼淚吧嗒吧嗒地落了下來,怕貴妃見了難過,我忙低下頭。
沈貴妃揮退了所有人,寢殿裡隻剩我和她。
她伸手接過小皇子,把他抱在懷中,側頭笑著對我說:「青青,你也當學學才是,免得以後手忙腳亂。」
我會意地點點頭,認真地和她保證:「娘娘放心,青青定會和您一起,照料小皇子平安長大的。」
沈貴妃笑著搖頭。
「怎麼叫的這麼生分,合該跟著阿意一起叫阿姐才是。」
我紅著臉,也紅了眼,低聲叫了「阿姐」。
臨出宮的時候,貴妃賜了些珠翠首飾和一個玉石榴給我。
一般長輩都會賜下玉石榴給新婦,寓意多子多福。
但我和沈行意,卻並不合適。
我隻當她依照舊例,便也沒有推脫,跪地謝恩。
她扶起我。
「青青,回府後,好好吃飯,可不能再消瘦了。」
她伸手理了理我的領口,笑得很溫柔:「衣服也不要穿這樣老氣的顏色,阿姐不喜歡。」
她揉了揉我的臉:「青青,相信阿姐,日子總有盼頭的,未來可期。」
我輕輕顫抖著,抬眸凝眸她,希望在她眼裡找到肯定的答案。
沈貴妃拍了拍我的手背,微不可查地點了下頭。
我平靜無波地跟她叩謝應是,從容地踏出了宮門。
無人知我衣擺下,雙手握拳,指甲將手心摳出了幾道深深地月牙白痕。
多子多福,未來可期。
我閉眼,忍下心潮澎湃。
沈行意,你還活著,對嗎?
回府後,我便叫了賬房將府內賬簿整理成冊,逐一核對。
院內,挽月正領著房裡的丫鬟們摘桃花。
一群豆蔻少女,笑嘻嘻地將桃花插在彼此鬢間,嘰嘰喳喳的比枝頭雀兒還熱鬧歡快。
挽月回頭,見我正笑著望向她們,便歡快如小鹿般跑進房內。
「小姐,奴婢們摘了花,隻等您挑揀過合心意的,就命人拿去濯水瀝幹了。」
我的笑意僵在了嘴角。
沈行意活著,這個將軍府我怕是也呆不了多久了。
等他回來,我和盛雲嵐便要換回來,依如我娘與劉氏。
我苦笑著搖了搖頭。「不必了。」
但話一出口,我便後悔了。
我每年都要摘桃花釀酒,今日入宮回府,又要核對賬冊,又說著不用釀酒,難免讓有心之人起疑。
雖然不知道沈行意為何要假死,但他既然瞞了天下人,我便也不能讓這事被人窺探。
於是,我又笑著解釋。
「不必麻煩,你替我挑驗一下就行了,今日入宮許久,府裡的事情還沒處理,可不能撂下。」
挽月領了差事,歡歡喜喜地跑到院子裡去挑花。
我聽著蟬鳴,聞著風裡飄來的甜香,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一旁的丫鬟見我笑得開心,大著膽子問道:「夫人嘴角一直翹著,可是有什麼喜事嗎?」
我笑著搖搖頭。
「哪有喜事,不過是夏天來了。」
季月末,京都接連下了好幾場暴雨。
我近來總是睡得不太好,時常從夢中驚醒。
肖嬤嬤提議去城郊廟裡燒香祝禱,但因著暴雨,一直沒有成行。
我的擔心沒有著落,寢食難安。
思來想去,提筆寫了拜帖,想去宮裡見一見貴妃娘娘。
沒想到卻是被拒。
小太監面冰似霜,帶著不耐。「貴妃受了涼,不便見人,您請回吧。」
我心下疑惑,貴妃若是生病,怎麼會拒絕我探視呢?
我有心詢問幾句,但他冷哼一聲,眼神嘲弄地瞟了我一眼,扭頭便走。
看他的態度,我心下大驚。
貴妃深受陛下寵愛,我又是她弟媳,一向與她關系親厚。
宮裡素來拜高踩低,按理說黃門不該這樣對我。
如今這般,一定是出了什麼亂子。
我進不去皇宮,急得團團轉,隻得連夜去了侯府求助,希望能託盛初明的關系進宮。
侯府依舊,我被丫鬟引著,去了盛初明書房。
他喝著茶,聲音冰冷:「近來事多,你便安心呆在將軍府吧,莫要入宮了。」
我眉心一跳,將手裡的帕子捏得更緊。
「時日不早了,你如今寡居,還是少出門為好,免得惹了闲言碎語。」
他放下茶盞,語氣涼薄。
「你妹妹尚未出閣,弟弟也沒議親,你是長姐,做事應當多為家族弟妹考慮才是。」
想來他逼我母親自殺那日,也是這副嘴臉吧?
我看著他,冷笑一聲,將手裡的茶盞咣當一聲摔在地上。
盛初明大怒,一個巴掌落在了我的臉上,怒罵:「盛青嵐,你失心瘋了不成,敢這樣在父親面前耍威風?」
我躲也不躲,冷笑看他。
「父親,您在朝中謀劃多年,送我進宮觐見貴妃娘娘,總能做得成吧?」
他冷哼一聲,張了嘴,還沒罵出聲,便被我打斷。
「當初白家趁著盛家危機,將女兒加入侯府,但也怕被秋後算賬,所以留了證據捏在手裡。父親私下找了十年無果,可有想過這個東西就在侯府?」
盛初明神色陰晴不定,似乎在等我繼續說下去。
「東西自我出嫁那日,便帶到了將軍府妥善保管。」
我放低了聲音,又恢復了往日恭順的樣子。
「但爹爹也不必憂慮。我與盛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女兒日後免不得要仰仗爹爹。」
他神色稍緩。
我繼續柔聲說著:「但貴妃是沈小將軍姐姐,長姐如母。父親您最終孝道,言傳身教,女兒再是愚鈍也學到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