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個阆風山主的位置還沒坐熱,便有些風雲飄搖。
殷無覓肩上隨意地披著一件外袍,坐在軟榻上,面色陰鬱地問道:“越衡,入澧泉之前,我是不是命你們好生留意熹微宮,替我看顧殿下,發生了這麼多事,為何現在才來稟報我?”
當頭的侍衛回道:“山主息怒,您心脈不穩,情緒不能劇烈起伏,是主君下令,不準我們往澧泉內遞消息。”
殷無覓手中緊握著一把形制特別的冰刀,緊扣的指縫裡有鮮血滲出,冰刀折斷處尖銳的稜角將手心割破,鮮血滴落下來,染紅了桌案上幾片碎瓷上殘留的紅霞。
這是侍衛從熹微宮外那一座焚毀臺上撿拾來的,焚毀臺的火光熄滅後,灰燼裡隻剩下一些碎掉的瓷片和殘損的冰刀。
瓷片上是他曾親筆塗繪的朝霞映照水波之景,冰刀亦是他根據她畫的圖紙,用鍛劍的材料親手煉制,再一點點打磨成這般模樣,鑲嵌入鞋底。
她連這些都毀掉了,將那一盆芥子冰蓮也毀掉了。
那一盆芥子冰蓮是他親手打造,每一片花瓣,每一片葉上的脈絡,都是他一一打磨而成。那裡面有太多獨屬於他和神女兩人的回憶,是他們對彼此敞開心扉的見證之物,亦是最初的定情之物。
沈丹熹回到熹微宮,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理出了一批雜物焚毀,大火第二日,熹微宮裡又送出兩車薔薇,花枝都被剪斷搗毀,根莖也被焚燒過。
這些東西都是她曾經最愛,現在卻被棄如敝履。
她將與他有關的東西,以極其殘忍粗暴的手段,統統清理了,好似要昭告所有人,她很快也會將他從她的身邊徹底割舍,如同這般棄如敝履。
可是,為什麼?
他實在不懂。
從婚典當日,跌下晟雲臺之時,他便看不懂她了。
明明,大婚前的那一夜,破曉之前她都還忍不住想見他,他們曾那麼親密,她隻有躺在他懷裡才能安然入眠。
在契心石前結下契約時,她望向他的眼神,還是那般真情實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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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心石傳承自女娲,乃是天道聖物。若無堅如磐石之心,儀式怎麼可能成功,契心石能俞允他們結定永世姻緣,就證明他們對彼此之間的心意不可能是假的。
至少,在結契的那一刻,她的心意不可能作假。可為何,大婚之後卻全都變了?
殷無覓想起之前漆飲光得意洋洋地說過的話,自嘲般地低笑了一聲,攤開鮮血淋漓的手掌,盯著掌心裡那半截冰刀,“人心易變。”
好一個人心易變。
可是,他不信,他不信她這麼輕易變心。
殷無覓一把掀翻了桌案,桌上香爐,砚臺,書籍散落一地,巨響聲震得屋內的侍衛都是一凜。
蓮花香爐咕嚕嚕在地上翻滾,香灰灑了滿地,在燈火的照耀下,翻湧如烏雲,亦如殷無覓的臉色。
他冷沉著臉,手裡始終捏著那半截冰刀,摩挲著上面鮮血,問道:“我閉關這幾日,還發生了什麼?”
越衡一一回道:“另兩位山主和四位水君大人都往熹微宮遞過拜帖,但都被主君截下了,主君暫時沒有允許旁人去拜訪神女殿下。殿下也一直在熹微宮中,沒有外出過。”
他頓了頓,繼續道:“羽山少主亦客居在熹微宮中,羽族大長老在三日前離開昆侖,返回羽山,臨行前兩人發生過爭執,但他並沒能將漆少主帶走。”
漆飲光,堂堂羽山少主,竟這般不顧禮數,不知廉恥。
殷無覓餘怒未消,起身扯下肩上外袍扔落地上,正欲喚人來為他束發更衣。
殿內四名侍衛身上忽然亮起神光,一道法印自他們身前浮現,懸於半空,法印呈圓形,其上流轉著繁復而古老的銘文,銘文變幻數息,最後同時定格在一個相同的敕令圖騰上。
殷無覓一眼掃過,眉心蹙起,心頭浮出不好的預感,這幾人皆是……
果然,下一刻便預感成真,那四名侍衛互視一眼,一同轉身面向殷無覓,卸下阆風腰牌,奉於手上,垂首道:“我等收到殿下召回之令,從即日起回歸熹微宮,隻聽從神女一人之令,不再聽從阆風山主調遣。”
殷無覓氣息沉重,心口的傷越發刺痛,雙眼布滿血絲,似要淌下血淚來。
很好,她是當真想要與他割分得這麼徹底。
第18章
殷無覓冷凝著臉,目光一寸寸掃過懸空法印,想來不止這屋裡的四人,其餘八人應該也收到了同樣的召令。
這十二人同昆侖其他侍衛不同,曾是直屬神女的近衛。是在神女修出真身,踏出鹹池之時,經過重重選拔而來,由昆侖君和四水女神共同授印,命名為玉昭衛,隻聽神女一人調遣。
玉昭衛一共十三人,一直跟隨在神女身邊,直到殷無覓進入昆侖。
他初來昆侖舉步維艱,沈薇為向所有人表明自己的態度,毅然決然將其中十二名玉昭衛都轉調給他差遣,隻留了一人在身邊。
這十二人曾是他剛入昆侖時,身邊最得力的臂助,雖然這麼些年,殷無覓的確也培養了一批自己的親信,身邊的侍衛首領,也給了自己一手提拔上來的越衡。
但與玉昭衛比起來,這些人還不能完全獨當一面。玉昭衛一路隨他走來,在殷無覓這裡承擔的職責依然舉足輕重。同一時間,將所有人撤走,無異於斷他臂膀。
殷無覓抬步走過去,一一接過屋內玉昭衛手裡的腰牌,一邊鄭重其事地喚了幾人的名字,說道:“嘲麓,牧風,祗陽,庭羽,在你們回去之前,我還能給你們下最後一個命令麼?”
四人略一沉默,嘲麓道:“請山主吩咐。”
殷無覓揚首,透過窗棂,望向熹微宮的方向,話語之間難掩落寞,說道:“往後無論發生什麼,都替我好好保護殿下安危。”
四人拱手領命,“我等領命,定護殿下周全。”
越衡身為阆風山主的侍衛首領,當然知道玉昭衛離開對他們的打擊有多大,急道:“山主……”
殷無覓抬手,止住他未盡之言,命道:“你去將剩下幾人的腰牌收回來,放他們離開。”
出門之前,四名玉昭衛朝殷無覓最後一拜,齊聲道:“望山主保重。”
一炷香後,越衡將收回的腰牌送入屋內,扶起地上桌案,將十二枚腰牌齊整地擺在桌面上。殷無覓視線掃過每一枚腰牌,還能想起他們初來自己身邊時的場景。
這十二人從小便跟隨在神女身邊,地位遠比一般侍衛超然,他們能被選來神女身側,身份本就不凡,身上也自有傲骨。
初到他身邊時,囿於神女之令,表面聽從他,實際上心裡並不服他。
殷無覓與沈薇彼此配合,很耗費了一番功夫,才使得他們心悅誠服,甘願為他所用。
曾經,他與神女兩人一心,不論發生什麼,她都會站在他身邊,如今成婚,兩人反而離心。殷無覓受傷之後,便越發頻繁地想起過往種種,他不是愚蠢淤塞之人,別人對他真心與否,他辨得出來。
沈薇待他的心意,他比誰都清楚。
一個人又豈會在朝夕之間變得如此徹底?他不相信她會變心,這當中有什麼隱情,有什麼緣由,他定會查個水落石出。
殷無覓喚來侍從為自己束發更衣,特意挑選了一件神女親自為他裁制的中衣,袖口上繡有一隻嬌憨的小貓,繡工稚嫩,算不得好,卻是她闲來無事,親手所繡。
為這一隻小貓,她跟著昆侖宮裡的繡娘學習,繡壞了好些帕子,唯一一隻模樣好的,用來給他做了衣裳。
每一次她摸到他袖口裡的小貓,都會格外開心。
殷無覓摩挲著袖口刺繡,心中的不安稍定,隻領了越衡一人,往熹微宮去。
熹微宮大門緊閉,禁制森嚴,宮內寂寂無聲,和往日所見截然不同,一左一右兩頭守門神獸威儀地端坐於門前,審視著前來的每一個人。
這是殷無覓第一次被門口的狻猊攔下,狀如雄獅的兩頭神獸同時起身,並列站於門前,飛揚的鬃毛上連綴金光,同熹微宮上禁制緊密聯系在一起。
往日殷無覓從這一道宮門中穿行而過時,兩頭神獸都趴在一旁打盹,默認他的主人身份,並不會攔,有時還會湊上前來撒嬌。
但現在,這兩頭神獸終於也向他展露出了它們守門神獸威儀的一面,對著他龇牙咧嘴,喉中滾動低吼。
殷無覓抬頭看向宮門匾額,從前,熹微宮是這一大群宮闕樓宇中最熱鬧的所在,神女殿下每日裡總有許多新鮮玩意,張羅著一群宮娥隨著她四處嬉玩,身後綴著一群被吸引而來的神獸,像這昆侖山巔飄來蕩去的彩雲,令人賞心悅目。
他從沒想過,熹微宮還能如此沉寂。
一切都變得那樣徹底。
熹微宮內,十三名玉昭衛皆已聽令回歸。曲霧先前被法印之力鎖在鹹池長橋上,今日收到召令,方得自由,她是玉昭衛首領,站於最前。
沈丹熹坐在軟榻上,一個個打量他們。人在眼前,一些被時間模糊的記憶,又漸漸清晰了起來。
玉昭衛從小隨在她身邊,相伴逾四百年,毫無疑問,他們對神女是絕對忠誠的。可穿越女佔據這具身軀的百年裡,將他們的忠誠化分了兩份,讓他們心中多了一個主上。
曾經穿越女對殷無覓一心一意,兩個主上對他們來說並無不同,現下卻不一樣了,沈丹熹難以估量另一個主上在他們心中的分量如何。
哪怕隻有一絲痕跡,她也無法再信任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