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丹熹每一次夢魘,都被困在那一座殘破的城池裡,每一次她都是城中不同的人,經歷著他們的死亡。
這還是第一次,她從夢裡那座城中出來,到了另一個地方。
一個黑沉沉的無邊死寂的地方。
床頭上的木雕小鳥“咕咕咕”地叫喚起來,提醒她起床。沈丹熹揉了揉眉心,伸手拍了拍木雕小鳥的頭,止住它的叫喚。
今日有任務要外出,她必須要快點起床了。
沈丹熹沒時間細想,暫且將夢中之景壓下去,利落地起身洗漱幹淨,換上一套淺青色的窄袖裙裝,她取下牆上銀鞭往腰間一纏,銀鞭化作銘文,融合進腰帶之中,裹束上纖細的腰身。
抓起昨夜已備好的儲物袋掛上腰間,沈丹熹推開房門,摘葉化舟,往宗門主峰而去。
她到的時候,主峰廣場上已到了許多人,除了玄陽宗本門的弟子,還有別家玄門的弟子在。
棄神谷內十魔叛亂,魔君之位似要更迭,谷內混戰不休,近一年來從棄神谷裡逃出來好些妖魔鬼怪,四處作亂,各大玄門受朝廷所請,也因此聯合起來,共同抵御妖魔。
南境玄門以玄陽宗為首,是以附近玄門弟子皆聚於玄陽宗來,聽從師長安排,接領任務前往各地斬妖除魔,護佑百姓。
沈丹熹剛剛落到廣場,便見一穿著粉色衣衫,像一隻花蝴蝶一般的男子朝她飛奔過來。
男子抖開折扇,掩在唇下,人未至,那輕浮浪蕩的聲音先隨風飄來,“阿熹姑娘,我們終於又見面了,上一次分別後,著實讓在下……”
沈丹熹皺眉,暗嘆一聲晦氣,偏轉腳尖目不斜視地掠過他,直往主殿內走去。
粉衣男子對她的冷淡毫不介意,自顧自地貼上來,喋喋不休道:“阿熹,阿熹,阿熹,是我呀,乘風門的柳珩之,你不記得了?上一次在獠城之時,多虧了阿熹姑娘相救,這份大恩大德,在下必結草銜環,以身相報。”
沈丹熹被這隻粉色蝴蝶晃得眼暈,耳朵也被他吵得嗡嗡響,冷著臉打斷他道:“我說過了,我有婚約在身,不需要你的以身相報。”
早知道救了他會惹上這麼一個纏人又聒噪的玩意兒,她當時就不該救他。
Advertisement
柳珩之沮喪地一垂眸,不過很快又振作起來,繼續道:“阿熹先前是這樣說過,可現下不是情勢不同了麼?在下聽聞,阿熹這婚約,是父輩當年指腹為婚,殷夫人當年產子之時,遭到妖魔襲擊,醫館內混亂無比,偏生還有一位林夫人同在醫館生子,兩家因此抱錯了孩子,不久前兩家才解開這一誤會,各自相認。”
他說的這件事,沈丹熹當然是知曉的,她總算轉眸看了他一眼,“你想說什麼?”
柳珩之彎眸笑起來,“現在的殷無覓公子,實則是林家長子,那位真正與姑娘指腹為婚的殷家公子身體孱弱,與殷家相認之後不久就去世了,姑娘這婚約當是不作數了才對。”
沈丹熹還未開口,大殿內先傳出一道清脆的聲音,插入他們二人的交談中,說道:“的確是不作數了。”
隨後,身著一襲月白長裙的女子從殿內娉娉婷婷而出,環佩叮當,香風拂面。
她轉動眼眸來回看了看沈丹熹和柳珩之二人一眼,最終將目光定格在沈丹熹臉上,昂了昂下巴,說道:“柳公子說的對,當年與你指腹為婚的是殷公子,和我表哥有什麼關系?”
白拂音,青州白家的嫡女,林白兩家聯姻,林夫人正是她的姨母,如果殷無覓認歸林家,她的確該稱他一聲表哥。
偏偏沈丹熹和她極為不對付,兩個人從年幼之時就互相看不順眼,沒少爭來鬥去。
以往,沈丹熹在修行之路上進境飛快,遠超過所有玄門的同齡弟子,但現在她停滯於金丹期十年,曾經被她甩在身後之人都漸漸追了上來。
眼前這位與她不對付的白家嫡女更是已突破了金丹期,步入元嬰初階。
沈丹熹剛經歷那一場魘夢,還未來得及消化魂上泄出的那一縷怨氣,情緒極易被人挑動,看誰都覺煩躁,尤其這個曾經處處被她壓一頭,現在卻在她面前趾高氣揚的白拂音。
她冷哼一聲道:“不作數就不作數,當真以為我稀罕這門婚約麼?”
她不過就是想拿婚約堵柳珩之的嘴,想擺脫他這個纏人精罷了。
白拂音唇角微翹,回過身對正從殿內踏步走來的人,嬌俏地說道:“表哥,你可聽見了麼?你為了那一紙婚約死活不肯認歸林家,可人家根本就不稀罕你呢。”
殷無覓走到近前,斥責道:“阿音,你胡說八道些什麼!”
他說完,轉眸細細打量了一番沈丹熹的神色,見她眼下青痕,關心道:“師妹,你昨夜沒休息好麼?”
他其實想問她是不是又入了魘夢,但現下人多口雜,不便明說。
沈丹熹受魘夢所擾,曾經差一點失控,是被殷無覓及時攔制下來,因此他也知曉一些她的困境。
也不知道是被白拂音方才那三言兩語挑撥了,還是怎麼,沈丹熹此時看見殷無覓,全然沒了往日的親近之意,甚至有些厭煩。
她眉心始終微蹙著,目光從殷無覓臉上刮過時,瞳孔深處隱含的戾氣險些要流瀉出來。
沈丹熹當即意識到自己心境的起伏,用力閉了閉眼,繞過他往殿內去領取今日的任務。
殷無覓微微一怔,袖中五指蜷緊,在原地僵立片刻,才轉過身想要追上去。
另一道身影比他更快地踏入殿內,追在沈丹熹身邊,殷勤地一邊打扇,一邊說道:“阿熹姑娘這眼下青痕,瞧著確實睡眠不佳,我這扇上圖畫,是用清心提神的天心蓮汁所繪,你瞧,扇著是不是清醒多了?”
天心蓮,乃是一種極其珍貴的天材地寶,能驅心邪,闢魔障,百年都不見得能出一株。柳珩之卻將這種奇珍仙草碾磨了繪畫,這要是傳出去,不知有多少人想來搶他這一柄折扇。
就連沈丹熹都忍不住偏眸看了一眼他手中折扇。那扇面上繪著極為尋常的山水草木之景,並不特別,扇動之間似能看到內裡草木搖曳。
清風拂來面上,沈丹熹嗅聞到一股淡淡藥香,心中翻湧的戾氣的確平復許多,便沒有阻止。
柳珩之見她沒有拒絕,頓時喜上眉梢,搖扇搖得更起勁了。
殷無覓表情微沉,收回視線轉向白拂音。
白拂音也盯著殿內兩人的身影,感覺到他不悅的視線,才跟著偏轉眼眸,回頭看向他,委屈道:“表哥這麼看著我做什麼?沈丹熹給你甩了臉子,你該不會想把氣發泄到我身上吧?”
殷無覓道:“我隻是想提醒你,以後別在她面前亂說話,我認不認歸林家,和婚約,和她都沒有關系,我不想將她牽扯進來。”
白拂音撇嘴,“你是以林家表哥的身份來教訓我的麼?如果是的話,那我倒是可以聽一聽。”
第35章
殷無覓暗暗嘆氣, 對這個深受他親生母親疼愛的表妹,也有些莫可奈何。
沈丹熹領了任務出來,去找帶隊的師長,到了一看, 好嘛, 那幾個令她心氣不暢的人都在。
殷無覓見到沈丹熹過來, 面上露出笑意,想要過來與她說話,偏白拂音寸步不離地跟在他身邊, 表哥長表哥短地喊, 當著這麼多人的面, 他也不好拒絕得太明顯,傷了她的臉面。
周圍人若有若無的視線, 都往他們身上瞟去, 小聲嘀咕道:“看來林家和殷家當年是真的抱錯了孩子哦。”
“還是殷師兄的命好啊,一個林家, 一個殷家, 都是排得上名號的玄門世家,另一位大少爺死了,聽說殷林兩家都爭著想要他這個長公子呢。”
“還不止如此, 殷師兄在殷家時,曾和我們的沈師姐有婚約, 要是認歸林家, 又有一個如花似玉的表妹許配給他,總之不管他最後認什麼身份, 都不缺美人在懷。”
眾人小聲議論,酸澀的口氣都快將空氣腌入味了。
沈丹熹過來時, 正好聽到他們在將她與白拂音進行比較。
“白家世代經商,雖然家裡沒有修為頂尖的大能坐鎮,不過白家的財富卻十分可觀。”
“咱們沈師姐原本家世和天賦都極好,可惜沈道君隕落,師姐也一蹶不振,修為停滯在金丹十年都沒有突破,現下一對比,倒是拂音仙子更勝一籌。”
“感情這種事,哪裡是能用家世來衡量的?殷師兄和沈師姐同在一個師門,朝夕相處,日久生情,肯定比半路來的表妹感情更加深厚。”
“可我看殷師兄對他表妹不也挺親近的嘛,反而同沈師姐疏遠了許多。”
殷無覓原本並不在意旁人私下的議論,直到聽見他們越說越離譜,終於冷下神情,警告地瞥去一眼,冷聲道:“這麼愛嚼舌根,來,到我面前來,再說一遍?”
那群人當即訕訕地閉嘴,拱手致歉,做鳥獸散了。
殷無覓轉頭再去尋沈丹熹,卻見她早已領著那隻花蝴蝶一樣的柳珩之,遠遠避開了他。
殷無覓心頭苦澀,暗道,哪裡是他疏遠了她,這段時日以來,分明是她這個師妹在刻意疏遠他。
尤其在她夢魘過後,沈丹熹對他的態度都冷如冰窟,有些時候,殷無覓甚至能從她身上感覺到一股掩藏不住的惡意。
就比如方才,在大殿之外時,沈丹熹看向他的那一眼,幾乎激起了他本能的防御,渾身肌肉緊繃,本命劍在體內嗡鳴。
殷無覓有心想要幫助她一起解決夢魘之事,可沈丹熹卻並不願意向他敞開靈臺,他們相伴這麼多年,同生共死過無數回,他以為他們本該是兩情相悅的,卻不曾想,她竟從來都沒有信任過他。
白拂音瞥了一眼失落的殷無覓,又轉頭看向沈丹熹,纖長的睫羽微垂,掩住眸中幾許冷意。
辰時時分,一行人從玄陽宗出發。
形如一隻巨鳶的飛行法器扇動翅膀,騰空而起。巨鳶的骨架纖細柔韌,由精鐵所鑄,骨架上覆著雪白絹布,絹布上織有密密的銘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