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萍被噎住了,下意識的看了一眼床頭那邊安安靜靜玩著翻花繩的春麗春梅小姐倆:“喏,那才是你親閨女。”
“她倆長相隨爹。”張秀禾幹脆利索的甩鍋,絲毫沒有感到良心痛。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王萍還能咋樣?
“算了,咱們還是繼續說老袁家吧。”想著大嫂一貫對自己不錯,王萍到底還是沒忍心揭穿她,隻繼續剛才的話題,“梁家不是來找大隊長了嗎?也沒說要糧食,就是質問他,為啥不給老袁家發糧食。”
趙建設簡直就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這年頭但凡跟糧食扯上關系的,就沒小事。他之前挺慶幸的,結果麻煩就上門了。虧得梁家還算講道理,看了按過手印的分糧單子後,也沒繼續歪纏下去。
張秀禾聽得稀罕,忍不住問:“難不成就這麼算了?那回頭吃啥?”
“咋能算了?他們跟咱們隊上的人打聽,問為啥老袁家領導糧食去哪兒了,人家見事情都這樣了,就說了借糧的事兒。”王萍砸吧砸嘴,說得那叫一個眉飛色舞,“梁家就問了,既然是借糧,那救濟糧下來了咋還不還?後來幹脆也不問其他人了,就跑到老袁家,堵著門逼問到底誰家借了糧。”
“啥意思?這是想幫著要糧?”
“可不是?我上午去瞧了,梁家老老小小都堵在門口,袁婆子一開始不肯說,她不是最愛面子嘛?生怕壞了親戚情分,哭得那叫一個慘喲,都快給她女婿跪下了。可後來她就沒法子了,梁家人不走啊,反正回去也是死路一條,就賴在她家了。逼得沒法子,她隻能去要糧食。”
說是去要糧食,其實就是帶個路。袁婆子要臉,到了親戚家門口,她就捂著臉直哭,說什麼都不願撕破臉。可她女婿不管,老娘兒女都快餓得走不動道兒了,哪裡還管得了那麼多,就這麼闖進去逼要糧食。不肯還也不要緊,咱們一家老小就擱這兒住下了,直到把借去的糧食吃回來為止。
到了這份上,袁婆子已經無力回天了。她那些親戚不恨梁家,就隻指著她罵。可憐她當初是因為不想撕破臉才借的糧食,結果到最後還是鬧翻了,人家非但沒覺得她好,反而更恨她了。
就這麼一家一家的要糧食,等梁家掐算著夠數了,袁家另外三個女婿家也得了消息趕了過來……
妯娌倆一個說得起勁兒,一個聽得熱鬧,正這麼著,外頭傳來了趙紅英的叫罵聲。
“跟你說了多少回了,別摻合你娘家那點兒破事!這是最後一次,再有下次,直接給我滾回娘家去,我老宋家還不伺候了!”
是趙紅英和袁弟來回來了。事兒也不難猜,肯定是袁弟來又回娘家去了,被逮了個正著不說,還挨了一通罵。可惜,躲在屋裡的妯娌倆完全不同情她,隻側耳傾聽院子裡的動靜,暗自偷笑不已。
反正糧食已經要回來了,袁家又餓不死,就連幾個女婿家裡也都沒事兒了,那還擔心個啥?你說跟親戚都撕破臉了?橫豎之前關系也一般般,鬧翻了也沒啥大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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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別人都能想通的事兒,袁弟來卻想不通。她就跟她娘家親媽一個性子,越想越傷心,回屋又是一通哭,偏因為顧忌婆婆不敢再回娘家,傷心外加擔心,她隻蔫蔫兒的,幹啥都提不起勁兒來。
趙紅英瞅著她這副樣子就來氣,正好想起張秀禾託她的事兒,回屋問了問,得知王萍也希望大偉跟著一道兒去念書,她索性轉身出了門,徑直去尋她娘家侄兒趙建設了。
等吃晚飯時,趙紅英當眾宣布了兩件事兒。
第一件事兒就是倆孩子念書,宋強和宋偉論年歲都不夠,不過有趙建設在,這點兒小問題不算啥。等下個月公社小學秋季開學後,就可以去了。
還有個事兒。
“我叫建設給老三媳婦尋了個地裡的活兒,多少能賺點工分,也省得老想些有的沒的!”
趙紅英一錘定音,袁弟來目瞪口呆。
又過了幾天,上頭傳來消息,又有一批救濟糧到了,最遲半個月,就能分到紅旗公社。聽說,這次調撥來的糧食數量更多,基本上熬到明年開春是沒問題的。至於再往後該咋辦,那就是明年該操心的了,起碼這場糧食危機總算是過去了。
就在這時,老宋家屋後那兩棵十多年都沒動靜的歪脖子樹竟然結果了。
第009章
說起老宋家屋後的歪脖子樹,那時間可就長了。說是十幾年,其實未必確切,就拿宋家長子宋衛國來說,反正自打他記事起,屋後就有一排樹。小時候他還期待著樹上結果,可惜從來沒盼到過。後來,他爺奶相繼過世後,家裡一分為二,就連屋後的那排樹也是跟二叔一家一半的。
再後來,他娶了媳婦兒生了兒女,這天傍晚,他兒子宋強突然跑到跟前告訴他,屋後的老樹長出了果子來。
剛吃完飯的宋家眾人都湊到屋後來看熱鬧,結出果實的有兩棵樹,據趙紅英所說,那是兩棵橙子樹,可惜因為之前從沒結過果子,早先都沒人信她的話。得虧她威信重,沒人信也沒人敢跟她正面硬懟。
這會兒,仔細瞧了瞧兩棵樹,見上頭的果子雖然還沒成熟,可瞅著數量卻不少,趙紅英樂得眉開眼笑的,倒不是稀罕這點兒果子,而是想著老天爺果然疼她,一點兒也沒騙她,喜寶來了家裡的日子好過了不說,連屋後多年沒啥動靜的老樹都結果了。就算果子本身不值當啥,可這年月啥東西都缺,多一種吃食換換口味也好。
比起家裡大人們的感概和驚訝,幾個小孩子的想法就簡單多了,無非就是想吃而已。
孩子裡頭年歲最大的強子,前兩天就已經知道自己九月裡要去上學的事兒,深知好日子沒幾天的他最近別提有多鬧騰了,這會兒更是纏著他爸,非鬧著要摘果子吃。
宋衛國抬頭瞅了眼掛在枝頭青澀的果子,還沒吃到嘴裡就感覺到了一股子酸意,低頭在強子腦袋上呼嚕了一把,沒好氣的說:“吃啥吃,還沒熟呢!”
強子不樂意了:“那等它熟了,我還不得上學去了?”
“那也不能吃青果子!”宋衛國警告的瞪了他一眼,又回頭看了看那兩棵歪脖子樹,到現在,他還有些不大相信老樹結果這事兒。
這時,趙紅英發話了:“把強子、大偉給我看牢了,不準叫他們上樹摘果子。誰敢胡鬧我就打斷……他爹的腿!”
宋衛國和宋衛黨聽得心裡拔涼拔涼的,沒等他倆開口,就聽趙紅英又道:“去問問隊上誰家養了狗,替我討一條來。省得到時候果子熟了惹來了不開眼的賊兒。記得,隻要土狗,吃得少長得兇,叫起來也夠嚇人。到時候往屋後一撂,看哪個不要命的敢來!”
親媽都這麼說了,他們還能咋樣?宋衛國先點了點頭,還想問仔細點,就見親媽轉身回前頭去了,看樣子應該是往自個兒那屋去的。
趙紅英是去看喜寶的,幾個月大的小嬰兒本來就是一天一個樣兒,感覺稍微疏忽了點兒,就一下子長大了。又因著這些日子都是張秀禾在帶孩子,她隻見天的往她那屋裡鑽,摟上喜寶就是一陣心肝寶兒。
喜寶已經快兩個月大了,因為養得精細,完全不像隊上其他孩子那樣黑乎乎臭烘烘的。她的皮膚白皙得很,臉上身上連胳膊上都是一團團的軟肉,尤其兩條小胳膊,跟白蓮藕真沒啥區別了,趙紅英還特地往她的小手腕上綁了條祝福的紅繩,盼著她平安長大。
“唉,擱以前怎麼說也得給喜寶弄個小銀镯、木牌牌啥的,這年頭就不成了。”趙紅英頗有些失落,卻是不單是那些祈福用品被打上了封建迷信的標籤,像洗三滿月百日之類的,也不允許大辦,當然自家小聚是無所謂的,卻不能邀請親朋好友,這叫啥事兒!
一旁的張秀禾勸著:“弄點兒好吃好喝的,不比這些實惠?等到過年,喜寶就能吃其他東西了。”
“也是,我得想法子多弄點兒喜寶能吃的來。”趙紅英一想,到過年喜寶也才半歲,能吃的東西太少了。就是來年,估摸著也就像小米粥、雞蛋黃之類的能入口了。雞蛋家裡倒是有的,別人家舍不得吃,都囤起來去供銷社換鹽,老宋家自打去年起,所有的雞蛋都叫倆兒媳婦兒分了吃。到明年,倒是可以都留著給喜寶。可惜上頭有規定,每家每戶最多隻能養三隻雞,要是能養多點兒,不光能自家吃,還能捎到城裡去賣呢。
當然,這也僅僅是想想而已,自家吃無所謂,買賣可是犯了大忌諱的。
趙紅英正盤算著,懷裡的喜寶忽的“咿咿呀呀”的叫了起來,她不禁跟著一笑:“咋了?喜寶也想趕緊長大,吃好東西?好好,奶奶叫你大伯他們努力幹活賺工分,叫你四叔在部隊裡好好訓練賺津貼,叫你小姑多攢些副食品票……好不好?喜寶你啥都不用管,乖乖吃奶快快長大。”
小孩子長得再快,那也沒老宋家屋後歪脖子樹上的果實長得快。
明明之前瞧著還全是青澀,沒過幾天再一看,不單長大了一圈,數量也更多了,就連顏色都開始由青轉黃了。大人們還不算太激動,小孩子們卻是完全受不起誘惑。強子和大偉這幾天哪裡都不去,見天的守在樹下,倒是不用擔心被外人惦記了。就連幾個小姑娘,就是春麗、春梅和春芳,她們仨都忍不住趴在靠屋後的窗上眼巴巴的瞧著,尤其是才兩歲的春梅,好幾次都忍不住拿手放在嘴裡,哈喇子吧嗒吧嗒的留下來,弄得春麗老幫她擦口水,擦得下巴都泛紅了。
其實說白了,還不是因為物資短缺,小孩子才會饞成那樣嗎?要說起來,紅旗公社靠南邊還有做大山,離他們第七生產隊當然遠得很,可大人們要去一趟也不算難。問題是,前些年大煉鋼鐵時,砍了太多太多的樹,連果樹都沒能幸免於難。再說了,山上的東西那也屬於國家的,作為社員是萬萬不能挖社會主義的牆腳。
所以,可不就苦了小孩子們?
等又一個月後,眼瞅著有一兩枚早熟的果子看起來像是成熟了,趙紅英叫人上去摘下來,洗幹淨切成小塊,叫家裡人都嘗嘗。
強子第一個張嘴,然後“嗷”的一聲跳起來,龇牙咧嘴的樣子就跟吃了屎一樣。不過,興許屎的味道都比這個好,因為這橙子太酸太酸太酸了……
再酸也舍不得丟掉!強子隻抽著腮幫子,一小口一小口的吮著,哪怕酸得他眼睛鼻子全擠到一塊兒了,仍然不肯放棄。看他吃成那樣,他媽張秀禾都沒敢下嘴,愣了一下後,把自個兒手裡的一小塊也塞給了強子。
兩棵橙子樹今年結出的果子是真不少,味道吧,一開始那真是慘不忍睹,不過又捱了一段日子後,酸味淡了很多,哪怕仍舊不甜,那總歸是能入口了。關鍵是,數量太多了,而且賣相也好得很。
一句話,光看它的外表,絕對想象不出它有多難吃。
趙紅英嘗過一次後,就徹底放棄了,哪怕橙子能放挺久的,她也不打算留著。反正喜寶又不能吃,再說哪怕能吃好了,她也舍不得叫喜寶吃這麼酸不溜丟的東西。吃塊糖不好嗎?起碼能甜甜嘴。
不過,等真把果子摘下來後,趙紅英還是認真的分了起來。給菊花送一籃子去,她大哥趙滿倉也不能忘了,隔壁小叔子家也要分點,再有就是已經看好的有狗的那戶人家,意思一下送幾個總是要的。
可憐宋衛國,他先是被親媽指揮著上樹挑已經熟了的橙子摘下來,又被要求往縣城裡菊花家去一趟,還有說好了抱狗的那戶人家。好在他舅家和叔家離得近,用不著他去,可就算這樣他也仍舊被親媽使喚得團團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