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聘禮單子拆開來,厚厚一沓田舍農莊,酒樓門面的契書,比裴泊遠給的分手費更厚十倍不止。
我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看他:
「要是以後,我們分開了……這些都要還給你嗎?」
「自然。」
「……」
怎麼辦,舍不得。
「那就不要分開。」謝琅很認真地看著我,「好不好?」
興許是美色財氣晃人眼,我的心竟然抽動了一下,立刻點頭:
「好,不分開。」
其實我心裡有數,謝琅和我成親大概是要報復當年我騙了他,但是沒關系。
我已經打定主意,如果將來謝琅另有新歡,我一定三過家門而不入,掛個王妃的虛職就好。
王妃的名頭就像那顆切開的橙子,我未必能吃下,但是過手沾上些糖水也不賴。
7
我病中這些日子,除了養病,就是記仇。
先是造我黃謠的沈無由,再是挖人的弟妹孟玉閣。
一個也別想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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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京城就傳得沸沸揚揚,說沈無由的繡坊是跟幾大商會東家做了交易才開得起來。
說那些富商們對沈無由屁股縫裡的那顆痣愛不釋手。
「我以為你會四處奔走闢謠。」謝琅不掩贊許。
「一匹布染廢了,隻能用更重的顏色去蓋住。」我嘆了口氣,「反正我弟弟也不可能逢人就脫了褲子自證吧。」
「誰難為你,你隻管跟我說。」
我胡亂點點頭,隻當謝琅是想看我吃癟。
下午偏又遇見弟妹孟玉閣來我繡坊挖人。
每個繡娘開了十兩銀子月錢的高價,若是願意跟她走的,還會介紹數一數二的富戶人家,畢竟女人嫁人了才算安穩。
我坐在主位,抄起一個茶盞,在孟玉閣腳邊摔得粉碎。
不像從前都是動動嘴皮子的軟刀子,如今真動起手,嚇得孟玉閣和身旁婦人臉色一僵。
我冷臉看著她二人:
「什麼時候,二流貨色也配站在我沈枝月的面前?」
孟玉閣到底見過些世面,她勉強一笑:
「姐姐,你總不能攔著人往高處走,我也是想著姐妹們都給沈家幹一樣的活計,自然多拿些更好。」
「從前在我手下,一口一個姐姐,踩著我爬沈無由的床時,怎麼沒有這副利落的嘴皮子?」
聽我這麼說,孟玉閣白了臉。
她是被賭鬼老爹賣到青樓的,我十兩銀子從人伢子手裡買來的,又花了大價錢送到姑蘇學的手藝。
ẗűₘ在我繡坊吃不得苦,半年就爬了沈無由的床。
見孟玉閣吃癟,旁邊婦人微微福身:
「沈大小姐錯了,即便不說月錢,單看這些女子籤的活契,妾身實在不忍她們耽誤了年歲,希望她們早日嫁個好人家,不要像大小姐這般勞心勞力,女子總歸是渴望有個歸宿的。
「況且這麼些女人在繡坊,外頭說起來,總是對名聲不好。」
她聲音溫柔,不少年輕的繡娘被她說動,手上刺繡的活計一頓。
「你是?」我皺眉。
「她是裴家八抬大轎娶進門的正妻。」孟玉閣諷刺地咬住正妻二字,期待在我臉上看到一絲尷尬和失落。
「原來是裴家的人,我還以為是沈家哪門族親。」我低頭抿一口茶,笑道,「那是該跪下叫我一聲清琅王妃。」
那婦人和孟玉閣一齊愣住。
「難道要我再說一遍嗎?」
二人對視了一眼,咬牙跪下。
外頭午後陽光正暖,透過明瓦照在雪白的生絲上。
新雪才融,滴答落在青石板上,並著針線挑破綢緞的聲音,很是靜謐。
「從入我沈枝月的繡坊那天起,我同你們白紙黑字籤了五年的活契,這些年來,旁的繡坊給三兩,我給五兩,從來沒有因為你們是不識字的女子而虧欠欺騙。
「你們要挑個好東家,我也不攔著,別家如何看你們背主揀高枝飛我不知道,隻是在我這一次不忠,終身不用,別被人騙了又跪在我門前哭。
「別說前些日子,就說三年前,我這繡坊裡出過一個叛徒。我送她去蘇州學繡,她倒是出息,配得上十兩銀子的月錢,一根繡線她可以劈成四十九股來繡,手都用白蜜套上真絲套子護著,生怕壞了她吃飯的玩意兒。後來她嫁了個富商做妾,甘願為他刺繡做活,十文錢也不要他的。
「後來她母親病了,跟男人伸手卻被奚落,男人將她鎖在繡房裡,想偷賣繡品都不成,一等繡娘如今連一兩的藥錢都掏不出來,隻有看老子娘病死的份兒。
「自然這世上是有多情種,可婚姻一事男人用錢賭,輸了大不了賠幾個銀子,女人要想上賭桌,先看自己這條命夠不夠硬。
「至於你說的,繡坊聚集一幫無媒無聘的女子,所以名聲不好,那學堂不是也一樣都是男人嗎?怎麼不見不清不白的傳聞?所以你說,嚼舌根的到底是誰?」
婦人臉色發白,死死咬住嘴唇,卻強撐著笑意:
「女子拋頭露面終究不是正事,你不能攔著她們成親,女子還是相夫教子才能安度這一生……」
「有錢總可買眼下自由的半生,再去想要不要過你說的另一種人生。」我深深看了她一眼,「我可從沒攔著,隻怕她們過慣了自己養活自己的痛快日子,將來還肯不肯做小伏低去討好男人,我就不知道了。」
我知道孟玉閣卻不這麼想,因為沈無由對她確實好。
「而弟妹,我也勸你一句,我那個廢物弟弟拿你當槍使,將來他鬥倒了我,拿了沈家的錢,第一件事就是納七八門姬妾同你熱鬧熱鬧,若是哪日他低頭跟我認錯,外頭問起來卻說是你挑唆我們姐弟反目,一紙休書,我們畢竟血濃於水,你哭哭啼啼被休,可想過其中利害?
「雖說現在他被我治著,卻也是吃喝不愁,你又何必提攜男人呢?他爬得越高,弟妹你就越危險。
「像現在這樣,踏踏實實地捏在手裡不好嗎?
「要是聽懂了,就起來吧。」
孟玉閣是聰明人,她聽得進去。
但是裴家這位正妻應該是聽不進去的。
我不知道她為何執意跟我過不去,明明拿了分手費以後我再沒跟裴泊遠有過牽扯。
連送我的南樓水榭,我拿到後第二天就給砸了。
孟玉閣都尷尬地站著了,而她跪出了一層薄汗,仍然遲遲不肯起身。
果然下一刻,裴泊遠匆匆趕來。
她楚楚可憐地跌坐在地上,哀哀地喚裴郎。
裴泊遠不去看她,倒是看著我,眼中多了幾分愧疚:
「枝月,這些日子聽說你病了。」
說罷,他又看著地上泫然欲泣的婦人皺了皺眉:
「枝月素來性子軟,你不要逼她。
「若是再讓我瞧見你難為她,也別怪我不顧夫妻情分。」
我低頭思忖片刻,茶裡茶氣道:
「妹妹也不是故意的,雖說摔了個茶盞也嚇到了我,裴郎不要為此與妹妹離心才是。」
「你要傷她?」裴泊遠的聲音重了,「你無端找茬也就罷了,怎麼還敢傷她?」
「那是她自己摔的!」她慌忙爭辯。
我低頭一語不發,隻繞著手裡的帕子。
「我知道枝月你心裡難受,隻怕不撐著強勢的樣子,早讓旁人欺負了去。」裴泊遠嘆了口氣,「枝月,你若遇上什麼事,隻遣人來裴家商號知會一聲,我就來與你排解,前些日子我去了趟外省,一時疏忽了你的病,實在心裡不安。
「更何況,娶別人是我母親的主意,非我本心。」
我嘆了口氣,抬起頭眼裡已經蓄上眼淚:
「我知你苦處,早已不氣你另娶,隻盼裴郎與佳人琴瑟和鳴。」
說話間,我下意識開始盤算。
除去到手的南樓,新安當鋪,嬌顏坊和五色坊,近日裴家又訂了一批生絲,不知有沒有機會做筆生意。
如果能成,一定能擠兌死沈無由。
「其實嫁人也非我本心……」
不等我說完,忽然覺得後腦一涼。
我僵硬地回過頭,卻發現匆匆趕來的謝琅。
他額角薄汗,卻黑著臉:
「丫鬟來報,我以為你受了好大的委屈,所以趕過來。
「原來最大的委屈,是嫁給我。」
我看看裴泊遠,又看看臉色難看的謝琅,一時間左右為男。
我有些摸不著頭腦,成親不是假的嗎?他又在生什麼氣?
但是當務之急是先給謝琅順毛。
「……謝郎,我不是……」
「你叫我什麼?」
叫什麼?
我怎麼知道叫什麼?
「非我本心是吧,那洞房夜你說的都是假的?」
說什麼?
我隨口說的我哪記得?
「家事,讓各位見笑了。」
不等我反應過來,謝琅已經將我攬進了馬車。
傍晚時分的風還是刮得人骨頭痛,我出去時還是午時,並未穿得太多。
如今月亮升起來,我才覺得冷。
謝琅接我下馬車,卻將大氅披在我身上。
「你不生氣啦?」我摸著肩上厚厚的披風,心裡忽然有點愧疚。
「兩碼事。」謝琅依舊冷著臉不為所動。
臥房裡,我為他倒了熱酒驅寒,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他的衣擺:
「……小白?」
他無動於衷。
「……白白?」
他冷著張臉。
「……夫君。」
他眉心一動。
「夫君,我是騙他的,那他妻子過來找茬,我自然也要讓她不痛快嘛。」我瞧著他的臉色,一點點哄他,「別生氣了嘛夫君,喝杯熱酒暖暖身子。」
我一口一個夫君,謝琅的臉色肉眼可見地緩和下來。
一杯杯酒飲下,房中的地龍也暖了。
他架不住我纏,嘆了口氣:
「小騙子。」
什麼?我騙他什麼了?
「不是答應了我,不分開嗎?」
是啊,是答應了,不跟那些地契分開啊。
「為什麼要嫁給我?」
因為你能保住我,不然、不然還能因為愛嗎?
不知為何,提到愛,我的心又是一動。
見我沉默,謝琅冷著臉出了門。
8
謝琅真的生我氣了。
崔昊早聽說了那一日謝琅在繡坊冷臉。
於是忙給謝琅送來了一位極美的妙人兒。
那是揚州城數一數二的瘦馬,一雙玉手吹拉彈唱不在話下,嗓音連女人的心都能唱軟。
上午人已經送去了,聽說謝琅也沒拒收。
我在繡坊若無其事地喝茶吃早點。
早說過,我根本不喜歡他,當然也不在意謝琅有個三妻四妾。
隻是這茶為何發苦?
「小姐昨日喝的也是這個茶,沒有換。」
隻是這幹絲為何澀口?
「小姐,還是你請回來的揚州師傅做的,奴婢嘗著還是平日裡那個味兒啊。」
不對,不對都不是。
「大小姐,您要去哪?」
見我揣了匕首奪門而出,丫鬟嚇得哆嗦。
我自然去給他一刀!
馬車轆轆駛過青石板街,平日裡半刻的路竟然有些難熬。
我心裡忽然湧出一點酸澀。
但是很快被我壓了下去。
不過是一點萌動的情愫,他若無情我便休,我沈枝月何等人物,決計不會怕他。
謝琅不在,倒是周總管看我來了,有幾分詫異:
「夫人,王爺不在,叮囑著把人給您送去了。
「怎麼一來一去,走岔了不成?」
什麼意思?
「崔大人送來的那位姑娘,王爺問過了。
「籤的是死契,王爺讓她走她不肯,跪在門口又難看。
「王爺就問她,隻要能留下來, 做什麼都願意嗎?
「那姑娘就點頭了。
「王爺就讓人把她送到王妃您的繡坊裡了,說隻要您點頭, 人就留下給王妃打工, 死契還不用發工錢,不願意就讓夫人找人送回去, 王爺避諱著呢。」
……我怔住, 說不出話來。
「夫人您不知道這事?」
「我、我現在知道了, 他……人呢?」
「王爺這會估計在和崔大人喝酒呢。」
酒樓裡, 我止住了通報的小廝。
月色好,他們正賞月飲酒。
崔昊對謝琅翻了個白眼:
「既然你不知她心意,試上一試就好。
「我好容易請來這麼個妙人兒,人家姑娘還肯幫你這個忙, 醋她一醋有什麼大不了?」
謝琅搖搖頭:
「你不懂, 吃醋是一件很辛苦的事。」
我心中一動,鼻尖竟然有些酸。
「枝月素來薄情, 你不激她一下, 她永遠不知道珍惜眼前人。」崔昊嘆氣。
「不是薄情,她隻是沒被好好愛過,所以不知道什麼是愛。」謝琅大約喝醉了, 眼裡竟然有幾分少見的呆氣, 「你不要這麼說她。」
他在胡說什麼?
我、我沈枝月什麼好東西沒見過……
眼裡酸酸的,我一低頭, 卻擦出了一臂的眼淚。
我不想再聽謝琅胡說了,轉身要走。
卻被眼尖的崔昊發現:
「枝月?」
謝琅猛地回頭。
目光相觸那一剎, 從來來去自如的眼淚, 如今第一次不聽我的話。
眼淚竟然止不住地掉。
「……我沒有。」謝琅慌了。
「……我知道。」
我都知道。
所以不必再說了, 我們回家就好。
地龍燒得暖和, 他緊緊環抱著我, 像摟著一件失而復得的珍寶,不肯松開。
還是我說想吃些橙子,他才松開我。
我幾次忍不住去看謝琅。
燈下看美人,最是賞心悅目。
他脫了外衫, 撐著手看我時, 露出手臂縱橫交錯的傷疤。
瞧我盯著他傷疤出神,謝琅笑笑:
「已經不疼了。」
這一句話恍如初遇, 他不是清琅王,還是那個我一句嫁他, 就任勞任怨的小刺客。
那次我不告而別,他應該吃了很多苦頭。
他應該恨我的。
「對不……」
不等我說完,他忽然扣住我的後腦,剩下的話語止於唇齒。
大約是酒太烈,月色又太好, 我竟然沒有推開他的力氣。
謝琅溫柔, 可小刺客真的在記仇。
他一吻印在肩胛,任我如何求饒,他隻明明白白地在床上跟我翻舊賬:
「不告而別?」
……
「已有婚約?」
……
「一對佳偶?」
……
「非你本心?」
「……嗚嗚,錯了!吃不下了……」
「小騙子說的話, 我一個字也不會信。」
一室橙香並著清冽的酒香。
月色朦朧,醉得人心搖神蕩。
他一次次將逃跑的我撈入紗帳。
要我慢嘗三年初見時,許下的那杯合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