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未婚夫歸來時抱著一個牌位,請求天子為他和那位戰死的將門之女賜婚。
他漠然道:「她已經死了,你還要與她爭個原配虛名嗎?」
我當然不爭。
我冷眼看著他在衣冠冢前身著缟素、枯坐七日,卻不願告訴他,他是個傻子,被人玩弄於股掌之間。
1
沈歸鴻從玉寧關歸來的時候,跪在宣光殿前,請求陛下為他和霍凌霜賜婚。
他抱著牌位,長跪不起。
「臣求娶霍家女,求陛下賜婚,允其安葬沈家祖茔。」
我從太後宮裡出來,站在那巍峨殿宇的高處,看著他跪得端正,背脊挺直,身影透著決絕。
玉寧關之戰大敗,三萬人馬皆中了敵軍埋伏,殒命妄月峽谷。
那霍家姑娘出身將門,十六歲起便跟著父兄在軍中歷練。
這一戰,她也死在了妄月峽谷中,屍骨無歸。
我與沈歸鴻的婚約是數年之前定下的。
那時候,他還沒有遇到霍凌霜。
定親時,他並沒有表露不願。待我總是進退有據,從不失禮,維持著高門子弟的風度。
可遇到霍凌霜之後,仿佛喚起了他所有的年少衝動,也讓他的喜惡變得鮮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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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漸暗,陰雲密布,轉瞬便下起了雨。
我接過婢女遞過來的傘,路過他的身旁時,Ţū́ₜ停在三步之外,冷靜地旁觀著他此刻的莽撞之舉。
倒是他主動開了口,冷聲嗤笑:「不過是一個原配發妻的虛名罷了,怎麼?你還要和她爭嗎?她死了,死在刀槍劍戟之下,死在妄月峽谷的斷崖之中,而你高坐華京,安享富貴,又怎配和她相提並論。」
我站在傘下,看著大雨中的他神色狼狽,緩聲道:「那你呢?她死的時候,你不也是躺在京都的高床軟枕上享盡榮華嗎?身為男兒,不曾盡報國之志,反而在她死後故作情深,丟人現眼。」
他的目光閃爍,卻仍舊執拗道:「你不必白費心機阻攔,這次無人能阻我。」
「我沒打算攔你,祝你得償所願。」
我緩步離去時,他的目光透著錯愕。
他在殿外跪了一天一夜,淋了雨,又發了高熱,暈倒過去。
念其一片誠心,陛下私下召見了他。
至於說了什麼,無人得知。
隻知道他從宮門口出來後,聖旨降下,允其所請。
沈家門前飄白,沈歸鴻身著缟素,堂而皇之祭奠亡妻。
往來吊唁的賓客並無幾人,衛家無一人登門,與衛家交好的人家更是退避三舍。
衛氏一門榮光,他的所作所為,已是折辱。
霍凌霜的衣冠冢葬入沈家祖茔。
他在衣冠冢前枯坐數日,借酒澆愁。
回來時,已是素衣染塵,形容枯槁。
我攔住了他的馬車,沉聲道:「衛家會登門商議退婚之事。」
聞言,他登時怒不可遏,厲聲駁道:「休想。」
2
「凌霜自知此戰兇多吉少,在趕赴妄月峽谷前,便派人送來一封書信。」
他的目光微抬,透著怨懟和狠戾,轉而道:「衛君凝,她憂心霍家與你衛氏一族有隙,恐大戰之時不能齊心,最後她真的死在了妄月峽谷。而援軍,恰是你兄長帶領的人馬,怎麼就那麼巧被困在了半路上?定是他故意拖延不救。」
「這些,是霍凌霜信裡對你說的?」
「她信裡隻是憂心兩家不能齊心,卻不想一語成谶。」
他神色微冷,眼眸含恨,「所以我絕不會輕易放過你們衛家兄妹。你想要退婚,痴心妄想。這樁婚約會如期履行,你必須嫁,入門時還要跪在凌霜的牌位前,一步一叩首,向她謝罪。」
一封子虛烏有的信,幾句憑空揣測之言,便能讓他理智全失、不辨是非。
沈氏長子,不過如此。
「我兄長向來剛直不阿,家國為重。你若有證據,自可呈於御前,陛下自有公斷。僅憑幾分揣測,就想空口白牙,汙蔑於他,真是可笑。」
「證據?來日我定會找到的,親手呈於陛下面前。可在這之前,我也絕不會讓你們兄妹二人好過。」
他摔下車簾,馬車匆匆遠去。
我回到府中的時候,已近暮色。
我早已說服了父親母親,不宜與沈家結親,他們也答應了。
從沈歸鴻跪在宣光殿外請旨的那刻起,他與衛氏結親的路便算是徹底斷絕了。
兄長的信,早在妄月峽谷的慘禍發生後,便第一時間加急送回了京中。
真相,絕不是沈歸鴻妄加揣測的那樣。
信上所言,讓人觸目驚心。
妄月峽谷一戰,另有隱情。
3
沈家來人了,是為了商定婚期。
聽到這個消息時,我正坐在後院錦鯉池畔。
我走到正廳外,剛好聽到沈歸鴻大言不慚地對他母țų₊親說著:「衛君凝嫁過來算繼室,便也不必十裡紅妝大操大辦了。簡單操辦,走個過場便夠了。」
他負手而立,眉眼微抬,透著倨傲。
沈母見他出言狂悖,忍不住斥道:「住口。」
我父親高坐上位,顯然氣得不輕。
「混賬東西,我衛家的女兒,豈是任人欺凌的?這婚,不成也罷。」
沈母聽見這話,瞬時急了,看見我從門外而入,急急忙忙迎了上來,「這事恐怕還得問過君凝的意思才是,若她願意,我們作為長輩又豈能棒打鴛鴦?」
她滿臉希冀地看向我,盼著我能夠駁斥我的父親,違逆他的意思,再說出非她兒子不嫁的言論來。
若我說出來,我父親顏面掃地,不知她們母子該有多麼得意。
我迎著她的希冀目光,緩步而入。
她有些急不可耐,連聲道:「君凝,你說呢?」
我看著父親,隻低聲道:「全憑父親做主。」
這一句話,讓沈母神色驟變。
她以為多年婚約,我對沈歸鴻尚有情分,即便惱了他,也隻是耍耍脾氣,哄一哄便好了。
她說有話單獨對我說,帶著我同去了側邊的園子裡。
從前她的臉上看不見絲毫風霜,可這次再見,已有了歲月的痕跡。
她拉著我的手,低聲道:「我知道,那件事是我兒做得不對,委屈了你。你放心,在我眼裡,隻認你這一個兒媳。旁人,我都不認。」
我慢慢抽出了手,輕聲道:「伯母說笑了,沈歸鴻已娶了霍姑娘,她的衣冠冢葬入了沈家祖地,禮法上,她便是沈歸鴻明媒正娶的原配發妻,您此刻私下對我說不認,那當日為何又縱容了他的肆意妄為呢?」
「我兒太過心軟,他隻是憐惜那霍姑娘還未出閣便已亡故,給她一個名分,讓她有埋骨安葬之地。活著的人,終究是向前看的,哪兒能同一個死人爭呢?傳出去也是一樁笑話。」
她溫言軟語,話裡話外卻是勸我吃下這碗夾生的飯。
「我知你有心結,日後沈家定會好好補償你的。」
她輕描淡寫,隻當我在鬧一時的脾氣。
「我不願意。」
「什麼?」聽見我的拒絕,她錯愕至極,下意識地反問著我。
「我說我不願意嫁給沈歸鴻,我要退婚。」
「他不過是一時任性,何至於此?那霍凌霜已經死了。」沈母滿臉不解。
「在您的眼裡,您的兒子自是芝蘭玉樹,世間無雙,即便是高門子弟中比肩他的也寥寥無幾,您便篤定我不會放下他。所以當流言頻繁傳出,說他數度遠赴邊關,在那霍姑娘身邊大獻殷勤時,您也不曾管教分毫,那時候,您以及整個沈家,為何不曾想到他的身上還有一紙婚約?」
她一瞬間啞然失色,半晌才訥訥道:「是我……疏忽了。」
並非疏忽,而是她覺得沈歸鴻的風月傳言無傷大雅罷了。
我已懶得再點破。
心意已決,回到正廳時,父親也並未給他們留ţű̂⁴下顏面。
「衛家與沈家同出淮南世家,同氣連枝,才是共榮之道。今日因細枝末節,壞兩家姻親,來日隻怕是兩傷局面。」
沈母還想以衛沈兩家在朝局勢來遊說,可此事衛家上下已有了定論。
拿回庚帖和退婚書之後,他們離開了衛家。
可是離開時,沈歸鴻的眼底滿是陰鸷與不甘。
今日這婚,由不得他不退。
送客之時,他眼底泛著寒意,「衛君凝,你且等著,這還沒完,你們衛氏一族欠凌霜的,日後慢慢清算。」
我頓住了腳步,目光直視著他:「你確定你對那霍姑娘足夠了解?」
「當然,她忠勇無雙、果敢堅毅、光明磊落,在我心中,燦若驕陽。」
「若有一日,你發現她並不是你印象中那個模樣呢?」
我的話音剛落,他的語氣驟然轉冷:「凌霜已死,收起你的小肚雞腸,莫要再詆毀她。」
他拂袖而去。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我淡定地撫著衣袖。
我不曾詆毀,我隻是想說另有真相。
不知霍凌霜歸來之日,他又是怎樣一副面孔?
她沒有死。
活得好好的,卻再也擔不得他口中的果敢堅毅、光明磊落……
4
沈歸鴻派人去了邊境,他的執念是要為霍凌霜報仇。
他一心想拿到證據,證明是哥哥拖延不救,故意害了霍家。
可是他不知道,欽差奉天子密詔,早在一個月之前便趕往了玉寧關。
妄月峽谷慘敗的真相,很快就會有定論了。
我大安朝以三萬人馬對戰敵方燕國兩萬人馬,以多戰少,勝是意料之中,敗才是意料之外。
燕國此戰險勝,然而國內積貧積弱已久,已是元氣大傷,再也經不起戰爭消耗了。
我朝經此戰之敗,士氣大傷。
如今天下四國各據一方,大安與燕國再鬥下去隻能是兩敗俱傷,其他人坐收漁利。ṱŭ̀⁽
而今兩國皆有停戰議和之意。
兩國和談,商定條約,承諾十年之內,再無幹戈。
雙方都經不起戰爭的勞民傷財了,再打下去,隻能是民不聊生、水深火熱。
停戰議和,乃大勢所趨。
沈歸鴻當堂上奏,矛頭直指兄長。
他在朝堂上公然說玉寧關之戰慘敗至此,是因兄長率領援軍卻拖延不救,故意貽誤戰機,公報私仇。
陛下降下聖旨,召哥哥回京。
他回來的第一件事,便是入宮面聖。
回到衛家時,脫下盔甲,換上常服,閉門謝客。
朝野上下物議如沸,哥哥面聖之後便是這個樣子,閉門不出,形同禁足。
朝中有些人家也漸漸疏遠衛家,刻意保持距離。
我陪著哥哥在府中靜看流水,等一個終局。
連日來,與他手談數局,難分高下。
他說我的棋藝更勝往昔。
我與他坐得住,可有些人坐不住了。
沈歸鴻接連上奏,請求陛下將哥哥下獄,追究當日罪責,還霍家一個公道。
面對這樣的請求,陛下卻未駁斥,倒是助長了沈歸鴻的氣焰。
在奉安茶樓遇到他的時候,他說話間帶著幾分快意。
「難得你還有闲情雅致喝茶,來日我要用你哥哥的命告慰凌霜在天之靈,衛氏一族,也將牽連獲罪。」
他派去玉寧關的人顯然給了他回應,才能讓他有此刻的自信。
若所料不錯,那些人應該正帶著所謂的「證據」返回京都。
我看著他此刻被仇恨蒙蔽雙眼,隻慢聲道:「拭目以待。」
三日後,沈歸鴻真的帶著他所謂的證人證物上殿,當堂指證哥哥。
哥哥在朝堂上被群起攻之。
三人成虎,積毀銷骨,他們想將這場敗仗的罪名盡數安在哥哥的身上。
一場敗仗,必須有人承擔這個罪名,才能對臣民有所交代。
可這場仗的主帥與先鋒,是霍家人。
沈歸鴻不願讓指揮不當、致使慘敗的罵名落在霍家頭上,定會想辦法為他們摘清,哥哥便成了他的矛頭所向。
當沈歸鴻自以為勝券在握時,意外驟然降臨。
攜密詔前往玉寧關調查真相的欽差已然歸來,當堂奏稟,說出一個足以震驚朝野的消息。
霍凌霜沒死!
5
得知這個消息的沈歸鴻自是又驚又喜,卻沒想到還有更大的震驚在等著他。
霍凌霜當日從妄月峽谷的斷崖處墜下,所有人都默認她死了。
可她卻活了下來。
在崖底活下來的她,接受不了敗局,接受不了父兄以及同袍慘死的結果,她無顏面對,便假死脫身,隱匿身份,企圖逃避一切。
可是,陛下派出的人在那個偏遠小鎮找到了她。
欽差奏稟,霍凌霜已自述前因後果,甘願認罪,靜候陛下聖裁。
如今正在押解回京的路上。
霍家軍裡出了奸人,那人是她兄長的副將喬燕隱。
那人卻是她親自引薦到她父兄面前的,她隻是惜他才華出眾,欣賞他忠義勇武。
在軍中數載,他也曾數次在生死關頭對她舍身相護。
後來他一步步取得她父兄的信任,得到重用,成為她父兄的左膀右臂。
此戰中,他執意引霍老將軍追殺敵寇,致使大軍深陷妄月峽谷腹地,那裡早有埋伏,前後阻擊。
她得知真相時,自責悔恨,在妄月峽谷時,便想著與喬燕隱同歸於盡,她的長槍刺穿了喬燕隱的肩頭,與他雙雙墜崖。
她雖僥幸存活,卻無顏歸來。
若可以,霍凌霜希望自己已經死了,戰死在妄月峽谷。
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她又能藏到哪裡去呢?
如今真相已明,霍家罪責難逃,貪功冒進、誤信奸人,指揮不當……
她的父兄已死,霍家的罪名仍在。
死了的人一了百了,活著的人卻要承擔痛苦。
而她隱姓埋名,不願歸來,已是逃兵所為。
所有的罪責,她逃不過。
兄長當日曾勸過霍老將軍,可是他不願採納。
當日並非哥哥拖延不救,而是燕國有備而來,早已阻斷援軍的路。
他從邊疆歸來時,便知道霍凌霜還活著。
陛下放縱沈歸鴻大肆彈劾哥哥,也隻是想看看這朝堂之上的水有多渾濁,各世家心向何方。
讓他閉門不出,也是陛下授意的。
至於我與沈家的婚事,陛下並不樂見其成。
沈歸鴻請陛下為他和霍凌霜賜婚時,陛下便也順水推舟應下了。
沈家與衛家同出淮南世家,若再聯姻,盤根錯節,並不是陛下想看到的局面。
沈歸鴻不曾想過妄月峽谷之戰慘敗的真相竟是這樣。
下朝後,他失魂落魄地走出宮門。
而我,恰好站在宮門處,等哥哥下朝。
雖然我知道此戰之敗罪責並不在哥哥,可總要看到他平安無事才可放心。
沈歸鴻從我身旁走過的時候,神情恍惚,恍若行屍走肉,他低聲嗤笑著:「霍凌霜,你讓我成為了一個笑話。」
他頓住了腳步,木然地看向了我,在看到哥哥的那一刻,臉上閃過一絲了然,而後不死心地追問著我:「你早就知道她還活著是嗎?」
我平靜地點了點頭。
「你看我在宣光殿外求陛下賜婚,看我為她設衣冠冢,將她安葬沈家祖茔,從頭到尾不曾說過一句反對之言,冷眼旁觀,聽之任之,就是為了看我今日笑話是吧?看我被人耍得團團轉,你開心了?」
他像是被氣懵了,已不知該找何人發泄了。
我迎著他的目光,隨口道:「你何時聽得進去別人的反對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