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單單那麼站著,便宛如挺拔的青衫,引人注目。
我從後面過去拍拍他的肩膀。
他回過頭,給我遞了一杯奶茶,是東坡荔枝生椰露,我咧開嘴:「你人怪好的嘞。」
清甜的奶茶一掃身體的悶熱。
宋林希打開傘,在我頭頂撐開一片陰影:「我們怎麼過去?」
我不好意思地說:「走路吧,就一個半小時的路程,我這個月沒錢坐地鐵了。」
我一個月生活費兩百,午飯和晚飯在兼職的食堂檔口吃,兩百塊不出意外,完全夠了。
隻是這個月意外太多。
見宋林希的第一面就花了五十,加上給他送的三天的早餐,我真沒錢坐地鐵了。
「對不起。」
宋林希面露懊悔:「我先前要你五十塊是擔心你有十塊現金,不肯加我微信。」
我疑惑:「你當時為什麼要加我微信啊?」
難道我看上去真像壞人嗎?
他一怔,眸光微閃:「我——」
我想起賣茶女的故事,恍然大悟:「哦,你加我是想賣你爺爺種的茶。」
宋林希被氣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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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悻悻道:「開個玩笑。」
他給我轉了一百,我隻收了五十,其他的都轉回去:「我不能拿不該拿的。」
媽媽說了,人得有志氣。
所以,我的學費、生活費和媽媽住養老院的錢都是我寒暑假兼職掙來的。
我能接受他送來的早餐和奶茶,因為這是配合他演戲。
至於其他的,我不能收。
宋林希也沒說什麼。
一個半小時的路程,地鐵隻需要三個站,半個小時就到了。
11
我每周都過來,護工認識我。
她笑容滿面:「小槿,又來看你媽媽呀,她在後花園。」
「謝謝琳姐。」
我很快找到媽媽。
她今年六十四,花白的頭發整整齊齊地梳到腦後,用黑色的發夾別著,坐在木椅上,呆滯地看著半空。
我緩步走上去,輕喚:「媽媽。」
她將目光轉移到我身上,表情瑟縮,似乎在害怕。
我蹲在她腳邊:「我是木槿呀。」
「我們小花才七歲,才那麼高,哪有你那麼大?」
她用手在半空中比畫,滿臉的防備。
我心裡泛起淡淡的酸澀,耐心道:「木阿姨好聰明啊,我是新來的護工,小花今天沒時間,拜託我來陪您玩拼圖。」
我從包裡拿出拼圖,媽媽興奮起來,像個小孩子一般鼓掌:「好啊好啊。」
我把拼圖鋪在木椅上,跟她一起玩,宋林希默不作聲地坐在我身邊。
玩了好一會後,媽媽表情突變,將拼到一半的拼圖打亂。
她扶著木椅扶手站起來,怔怔地說:「小花放學了,我要去接我們小花回家。」
我看了看時間。
四點半,是我一年級時的放學時間。
我壓低聲音:「你是木槿的媽媽嗎?我是吳老師,木槿已經回家了。」
她呆呆地看著我:「她回家了。」
我肯定地點頭。
「回家就好。」
她看著我,幾秒之後,眼神漸漸清明,露出溫柔又慈祥的笑:「小花,你來看媽媽啦。」
我的心情猶如掃淨陰霾的晴空,抱著她的肩膀,把頭枕在她單薄的肩頭:「嗯,媽媽今天玩得開心嗎?」
「開心,看到小花媽媽就開心。」媽媽摸摸我的頭,看向安靜的宋林希,「他是?」
「這是我的朋友。」
「小花的男朋友啊?」
我臉一熱:「媽!」
宋林希「從善如流」:「嗯,阿姨,我是小花的男朋友,我叫宋林希。」
我媽用看女婿的眼神打量他:「宋林希,好名字,人也長得俊。」
「謝謝阿姨。」
宋林希笑得如沐春風,十分容易讓人產生親近感。
我媽擠開我,握住宋林希的手:「林希啊,麻煩你幫我看著我們小花吃飯,她一忙起來就不管不顧,把身體餓壞就不好了。」
宋林希垂下頭,溫順道:「阿姨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小花的。」
我看著這宛若親母子的兩人,咬牙切齒。
小花是你能叫的嗎?
宋林希平日寡言,對老人竟很有一套,我媽被他哄得笑得合不攏嘴。
半天下來,他們還約定下次再見。
回去是下班高峰期,地鐵很擠,我夠不到扶手,隨著人流左右搖晃。
宋林希突然牽過我的手,放在他彎起的手臂上:「扶著吧。」
「謝謝。」
我手底下的觸感不如他看上去那樣清瘦,還有幾分結實,原來他是穿衣顯瘦、脫衣有肉的身材。
我胡思亂想之時,又有人擠進來,我被擠得幾乎貼到了宋林希的身上。
宋林希一米八幾,我一米六,剛到他的下巴,觸目之處是他白色 t 恤沒遮住的半截精致鎖骨。
太尷尬了。
為了打破尷尬,我主動提起養老院的事:「你是不是奇怪我媽媽看上去歲數有點大?」
「嗯?」
「其實我是我媽媽撿的,沒人要,她就領養了我。」
媽媽撿到我時我才幾個月,被丟棄在垃圾桶旁,她撿紙箱時看到了我。
她抱著我從早上等到晚上都沒人來找,便把我送到警察局,警察找了幾天都沒找到我親生父母。
警察提議要不她領養我,要不送我到福利院。
她沒結婚,也沒孩子,於是領養了我。
二十年來,她含辛茹苦拉扯我長大,供我上大學。
雖然沒能給我富裕的生活,但別人有的,她一樣沒少我。
兩年前,她出現了阿爾茲海默症的症狀,迷路了好幾次。
我不放心留她一個人在老家,為了能一邊完成學業,一邊照顧她,我把她帶到市裡,安排她住進養老院。
為了負擔養老院的錢和她的醫藥費,我的闲暇時間都用來掙錢了。
我小聲說:「這是秘密,你不要告訴別人哦。」
宋林希沒應我,我疑惑地抬頭看他,卻正對上他黑亮的眼睛:
「我爸媽在我初中時離婚了,我跟著我媽媽長大,這也是一個秘密。」
我一愣,隨之與他相視一笑。
此時又有人上車,我被撞了一把,猝不及防地栽倒在他的懷裡。
我的鼻尖抵著他的胸口,嗅到了不知是他衣服上還是身上的淡淡柑橘香。
他伸出一隻手護在我的後腦勺。
我失了動作。
在他營造的小小空間裡,我的心髒越跳越快,耳邊的心跳聲也越發急促。
12
宋林希每周都陪我去養老院,也非常聽話地每天監督我吃飯。
我在食堂檔口幹完活,食堂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他倒是坐得安安穩穩。
我無奈道:「你不用每天這麼盯著我,我不會餓著的。」
「我隻是聽阿姨的話。」
他把我媽搬出來,我沒話了。
偶爾被他的舍友撞到,還會遭到一番調笑:
「宋哥,你都兩星期沒跟我們一起吃飯了,有了媳婦忘了兄弟啊。」
宋林希不鹹不淡地瞥他們一眼,讓他們別站這裡礙眼。
他們離開時賤嗖嗖地跟我打招呼:「嫂子,再見!」
我紅著臉低頭扒飯,一聲不吭。
某周日晚,我在校外給學生補習,走出小區時突然下起雨。
我舍不得花錢打車,隻得在便利店坐著,祈禱雨早點停。
宋林希在微信上找我聊天,問我在哪,我給他拍了一張窗外的照片,哀嘆今天出門沒帶傘。
他沒回話了。
雨一直下。
半小時後,宋林希氣喘籲籲地推開便利店的門,手上的傘不住地滴水:
「走吧。」
我失神地盯著他。
周邊的一切漸漸虛幻,他卻愈發清晰明亮。
走回去的路上,我問:「宋林希,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這已經超出「假裝在交往」的界限。
他頓了頓,世界仿若都隨著他的沉默安靜下來。
半晌後,他的聲音如同穿過暗夜的光,不顧一切地撞向我:「因為我喜歡你。」
我的心髒猛地跳動幾下。
我看向傘外的雨,手悄悄往旁邊動。
他堅定地扣住我的手,看似平靜,通紅的耳尖出賣了他的真實情緒。
我們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翹。
通往宿舍的這條路今天格外短。
我今天回宿舍的時間比平時晚,陶陶她們湊過來八卦:「我看到校草送你回來,今天去約會了?」
我眨眨眼:「你猜。」
剛洗完澡出來,宋林希給我打電話,講了一通沒營養的話後,他溫柔道:「明天見。」
我剛放下手機,電話又響了。
我以為又是宋林希,撒嬌:「又想我了呀?」
那邊安靜了一瞬。
我瞅了一眼來電,是陌生電話,與此同時,一道陌生的低沉男聲響起:「木小姐,我是宋林希的爸爸,我想跟你談談你故意接近宋林希的事。」
13
宋林希爸爸的話讓我徹夜難眠。
第二天早上的課我讓陶陶幫我答到,我到地方時,他慢悠悠地從 ipad 中抬頭:
「木小姐,請坐。」
宋林希跟他爸爸有三分相似,可兩人的氣質完全不同。
宋林希是水,最初看是冰冷的,隻要接觸起來,便感知到柔軟。
而林幸川則是一塊冰,冷硬威嚴、高高在上,眼神輕輕掃過來,我便感到窒息,仿佛無所遁形。
我拘謹地坐下:「林叔叔,我不知道你在電話裡說的是什麼意思。」
林幸川勾起唇,語氣冰冷:「你的目標是 M 國最頂尖的阿爾茲海默症研究所,研究所的負責人是宋安的博導。你接近宋林希,一是通過他接近宋安,二是想讓他負擔你出國留學的費用。」
「宋安的兒媳婦,比宋安的學生,有更大的成功可能性。」
「我說得沒錯吧,木小姐?」
我渾身冰涼。
他的眼神像在看一坨惡臭不堪的垃圾。
「咖啡多少錢?我轉給你。」他起身離開,我叫住他。
「不用。」
我固執地擋住他的路,把我這份的咖啡錢轉給他。
三十八元,我快一個星期的生活費。
他走時眼神嘲諷,似諷刺我無用的自尊。
14
我跟宋林希第一次見面不是大學,而是高中。
他被幾個混混圍在箱子裡勒索。
他比混混們高,但弓腰駝背,沒精沒神。
我是看他穿著我們學校的校服,才在外頭號一嗓子:「保安來了!」
混混拔腿就跑,留下宋林希在撿丟了一地的書。
他將書上沾染的灰塵一點點拍幹淨,再整齊地放回書包。
我過去幫他撿起最遠的一本書,拍打幹淨後,遞給他。
他雙手接過,我才發現這個看上去暮氣沉沉的少年有一雙很好看的手。
他的聲音小到幾乎聽不到:「謝謝。」
「沒事。」
我想了想,補充道:「你比他們高,再兇一點,保準他們不敢欺負你。」
他頭都不敢抬:「嗯。」
這件事後,我的桌兜裡總莫名其妙多出一堆零食,都是我沒見過的牌子,看上去不便宜。
我一開始不知道是誰送的,直到幾天後,他在下午放學時站在我們班門口等我。
我出來後,他磕磕絆絆地問:「學、學姐,零食好吃嗎?」
我這才知道是他送的。
剛想讓他別送了,他突然掏出一封情書。
我傻眼了。
宋林希當時頂著一頭厚重的黑發頭發,眼鏡比啤酒瓶還要厚,像剛從海邊度假回來,黑黑瘦瘦,顯得陰鬱又孤僻。
那時是我很黑暗的一段日子,幾個同學看到過我媽媽從垃圾桶裡撿紙箱。
他們在背後嘲笑我是書呆子,嘲笑我媽撿垃圾,說我全身都是垃圾的臭味。
他跟我表白時,我聽到身後驟起的嘲笑聲。
我的臉「騰」得燒起來,搶過他的情書丟在地上:「我不喜歡書呆子!」
宋林希的臉「刷」地白了。
他慌忙道:「對不起、對不起……」
我不管不顧地衝回家,媽媽看到我的模樣,嚇了一跳,問我怎麼回事。
我當時好似被奪舍,竟對媽媽大喊:「都怪你,別人都笑我媽撿垃圾!」
我趴在枕頭上哭,哭著哭著就睡了。
等我醒來,天徹底黑了,我媽不在家。
她沒帶手機出去,我聯系不上她,像熱鍋上的螞蟻,剛要報警,她總算回來了。
「你去哪了?」
她倉皇地站在門口:「我去給你買荔枝。」
水果店在隔壁街。
「怎麼回這麼晚?」
她嗫嚅道:「路上遇到了一點事。」
在我的追問下,她才說是迷路了。
這條路我們走了這麼多年,她怎麼會迷路?
我隻當她是年紀大了,一時糊塗。
高考前一天,我的抽屜多出一張夢校的明信片,上面祝我夢想成真、心想事成。
高三畢業的暑假,媽媽的失憶症越來越嚴重,我帶她去醫院,診斷出了阿爾茲海默症。
媽媽很難過,她擔心會連累我,讓我不要管她。
我抱著她哭得不能自已。
我後悔高中遲來的叛逆讓我一次次傷害她,我恐慌她會忘了我是誰,我害怕她等不到我讓她過上好日子。
我大量搜羅阿爾茲海默症相關的信息,知道最頂尖的研究所在 M 國,還有國內相關領域最厲害的專家,宋安老師。
她在我的夢校任教,隻是選她當導師太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