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鏈一陣哗啦啦的響動,阿湛嘴裡罵罵咧咧,胳膊倒是穩穩接住了虛脫的我。
我大口喘著氣從他懷裡掙扎起來,摸出鑰匙,抖抖索索地打開了他手腳上的鎖鏈。
「段予瀟,你這是幹什麼?」
「阿湛,崔皓死了,裴衍要來殺你了,你換上我的衣服趕緊走!」
我著急忙慌地脫掉了自己的外衫和裙子,又伸手去扯他的衣領。
「要走一起走!」
他一把捉住我的兩個手腕,胡子拉碴的臉漲得通紅,原本陰沉的眼睛忽然亮得可怕。
沒時間了,我急得渾身冒汗,大聲喊起來:「阿柒!阿柒你快出來!」
一個穿著灰布短打的年輕男子從屋梁上跳了下來,他沒有蒙面,清俊消瘦,隻有那雙淡漠無波的眼睛讓我一下子認出了他。
我衝他使了個眼色,他立刻會意,一個手刀下來劈暈了阿湛。
我們兩個手忙腳亂地脫掉他的衣服,胡亂地給他套上了我的衣裙,阿柒一把勒住他的腰把他扛在了肩上。
我摘下脖子上掛著的護身符,塞到阿柒手裡。
「阿柒,這是毓兒的東西,你留著吧。」
他的眼睛一下子紅了,抿著唇對我點了點頭。
我伸手撫了撫阿湛散亂的額發,最後看了他一眼。
再見了阿湛,替我去過平淡自由的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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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柒對我鞠了一躬,轉身扛著阿湛向後山跑去。
我像當年娘給我套上哥哥的衣服那樣,穿上了阿湛的長袍,束起了頭發,安靜地坐下。
一炷香後,外面響起了整肅的腳步聲,門被踢開了。
一個肩寬腿長的年輕將軍站定在門口,朝身後的傳令兵抬手示意,然後快步向我走來。
他的力氣好大,鐵鉗一樣的手指掐住我的脖子,把我從地上提了起來。
他皮膚黝黑,但眉眼清秀,一道猙獰的刀疤從下颌一直延伸到脖子。
要不是看到了他手背上那塊熟悉的紅色胎記,我簡直要認不出他了。
他眯起眼睛打量了我一會兒,然後惱怒地皺起了眉,「女的?」
我被扔在了地上,看著他轉身離去,我從內衣縫裡取出太後當年剩下的半枚銀針,含進了嘴裡,然後喊住了他。
「段予澤,你回來!」
他的腳步僵住了,身體重重地搖晃了一下,回過頭來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你是誰?」
他大踏步地走來,抓住我的肩膀使勁搖晃。
我咬著嘴唇,默不作聲地看著他,他好像比小時候更暴躁了,眼睛裡像有一團火。
我的哥哥還活著,真好。
他盯著我看了許久,突然像被閃電擊中一樣,神色慌亂地扒開我的前襟,露出鎖骨下的胎記。
一瞬間,他的眼淚像融化的雪水一樣湧了出來,聲音顫抖得厲害。
「瀟瀟?真的是你嗎瀟瀟?你還活著?」
胸口開始痛起來,我有些站不穩,撲倒在他身上。
「哥哥,你怎麼才來找我呀,瀟瀟想回家了……」
我努力扯出一點笑容,伸出手去撫摸他粗糙的臉頰和蜿蜒的傷疤。
這十年,他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他撲通跪倒在地上,兩條胳膊勒得我透不過氣來。
「瀟瀟對不起,是哥哥不好,哥哥以後一定好好保護你……不會再讓你受一點苦了……」
鐵骨錚錚的小將軍哭得鼻涕泡都冒出來了,要知道,小時候他可是從來都不會哭的。
他是我的親哥哥啊,我雖然喜歡跟他賭氣,可也是真的很愛他。
我常常想,如果當年娘問一下我的意見,說不定我真的會願意替他去死。
「哥哥,你還記得嗎?你欠我一條命,還欠我……欠我一盞虎頭燈,十八塊蜜桃酥,還有,還有一隻竹蜻蜓……你,你今天……全都還給我,好不好?」
胸口痛得厲害,五髒六腑都像要被攪碎了,一股血沫從嘴角流了出來。
「好,好……瀟瀟,你這是怎麼了?啊?軍醫!快叫軍醫!」
他臉色煞白,心急如焚地朝門外喊起來。
我抓住他汗津津的手,掙扎著挺起身子貼近他的耳朵。
「我欠了裴湛一條命,你放他走,我們就算……就算扯平了,好不好,答應我……」
他淚眼蒙眬地看著我,一張好看的臉皺得一塌糊塗,沉默了半晌,終於點了點頭。
我松了口氣,頓時感覺渾身的力氣一下子被抽走了,原來死是這麼難受。
門又被哐啷撞了一下,一陣凌亂的腳步聲由遠而近。
「瀟瀟?你怎麼在這兒?我已經把姓林的全殺了,你來做皇後,好不好?」
我費勁地撐開沉重的眼皮,看見阿衍驚慌失措的臉。
「不好,」我艱難地搖了搖頭,「我早就說過不要嫁給你了……」
要是知道我放走了阿湛,他一定會很生氣吧,不過沒關系,我已經替他懲罰了自己。
又一大口血從嘴裡湧了出來,阿衍緊緊地握住了我冰冷的手。
我悲哀地發現,原來自己還是那麼留戀他手心的溫度。
「瀟瀟,你這是怎麼了?不要嚇我,我隻有你了……隻有你……」
他哭得兩眼通紅,像極了當年他送我的那隻醜兔子。
我突然就心軟了,說出了這輩子最後一句謊話。
「阿衍,ẗū₎下輩子吧,下輩子我再嫁給你……」
意識越來越模糊,身子變得輕飄飄的,記憶像走馬燈一樣旋轉起來。
一會兒是和哥哥一起在雪地裡打雪仗,一會兒是和阿衍擠在冰冷的被窩裡說悄悄話,一會兒又是和阿湛走在上元節燈火通明的街市上。
最後我看見娘站在開花的桃樹下,流著眼淚對我笑。
在把我送上囚車前,她緊緊地抱了抱我,在我耳邊溫柔地說:「瀟瀟別怕,娘在下面等你。」
娘啊,瀟瀟想了十年,終於還是決定原諒你啦。
雖然比不上哥哥,但娘也是很愛我的,對吧?
就像我愛阿衍,也愛阿湛和毓兒一樣。
我的阿衍下輩子一定要找一個比我厲害的女孩。
瀟瀟是個沒用的姑娘,要早些回家去了……
娘啊,你還在等我嗎?
番外 姜意柔
認識裴桓那年,我才七歲,被選進宮做皇子公主的伴讀。
說是伴讀,其實就是在一群孩子裡面挑選未來的王妃驸馬。
阿桓那時並不受寵,除了我和崔御史家的小公子、段將軍家的兄妹倆,沒有別的朋友。
我們五個每天都有說不完的話,隻有跟我們在一起的時候,阿桓才會露出笑容。
崔皓那個傻子整天圍著段雲緲轉,耍寶一樣變著法地逗她笑。
可是有什麼用呢,她注定會嫁給未來的太子,我也是。
論出身和品貌,我和段雲緲是這批女孩裡最出色的。
我倆一文一武,別誤會,武的是我,文的是她。
大人們都開玩笑說,將軍家的女兒溫柔文弱,尚書家的姑娘反倒喜歡舞刀弄槍,將來嫁了同一個夫君,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呢。
阿爹說,表弟裴樾聰穎靈秀,更得皇上青睞,讓我多與他親近。可我一點也不喜歡那個自以為是的小屁孩。
阿桓沒有姑娘喜歡,正好,沒人跟我搶,他就是我一個人的。
我每天都與他形影不離,要是有人欺負他,我就揮著樹枝擋在他面前對他說:「阿桓,別怕。」
他總是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叫我意柔,說我是他的表妹,是他最親的人。
他笑起來是那麼好看,好像天上所有的星光都落進了他眼裡。
那時候我就覺得,為了他,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後來,我爹扳倒了宰相,姑姑也當上了皇後。
崔御史受牽連被判了死罪,可憐的崔皓從我們的小伙伴變成了伺候我們的小太監。
段雲緲為他哭了三天,我看見阿桓蹲在她身邊安慰她,我告訴自己這沒什麼問題,他們隻是朋友而已。
阿桓說他喜歡我,隻有當了太子才能跟我在一起。
於是我跪在爹的書房裡絕食了三天,告訴他我非阿桓不嫁,求他幫阿桓當上太子。
我爹嘆了口氣,同意了。
我知道,他不僅是為了我,更因為阿桓比裴樾聽話。
幾年後,我和段雲緲一起嫁給了阿桓。
我順理成章地從太子妃變成皇後,段雲緲也做了貴妃,不過我一點也不吃醋,因為我跟她才不一樣呢,我是阿桓最親的人。
阿桓對我很好,我們有了阿湛和毓兒,他們是兩個善良可愛的好孩子,阿湛一出生便被立為了太子,我以為我們一家人會一直這樣平淡地幸福下去。
可是,隨著阿桓在朝堂上對我爹的逐漸疏遠,他留宿錦瑟宮的日子也越來越多。
從段雲緲看向他的眼神裡,我知道,她也愛上了他,我終於開始控制不住地嫉妒。
段家的人漸漸從軍隊滲透到前朝,阿桓在不動聲色地脫離我爹的掌控。
爹的臉色變得難看,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大權旁落,所以一出手便是通敵滅族的罪名。
阿桓有心想保,奈何三司言官輪番施壓,他終於敗下陣來,段氏一門頃刻覆滅。
他讓崔皓暗中救下段雲峰的一雙兒女,卻終究救不下段雲緲。
喝下毒酒前,她流著淚跪在我腳下,求我照顧她的兒子。
可她不會知道,在她死後苛待阿衍的不是我,而是她曾經的枕邊人。
阿桓為了不讓我爹心生猜忌,對阿衍極盡冷待。
而我能做的也隻是讓宮人給他多加些飲食,在冬天添上幾簍炭。
我漸漸發現,阿桓既不喜歡阿湛,也不喜歡阿衍,因為兩個孩子一個不像他,一個又太像他。
段雲緲死後,我和阿桓再也回不去從前,初一和十五成了我日夜的苦盼。
我知道他恨透了我爹,雖然還若無其事地對我微笑,但他的眼睛是冷的,冷得讓我害怕。
阿湛和毓兒漸漸長大,都淘氣得很,不愛讀書。
毓兒便罷了,可阿湛是太子,我隻能逼他用功,因為我不想看見阿桓失望的樣子。
有一天,阿湛好像突然轉了性,開始苦學策論。
在他認真的目光裡,我看到了一個人,一個跟段雲緲很像的姑娘。
我隱約猜到了幾分,或許她就是段雲峰的女兒。
這個叫ṭū₈暮春的丫頭,是個沉默乖順的孩子,卻成了阿湛第一次忤逆我的原因。
他哭著跪在我面前,把地板磕得砰砰響,額頭的皮磕破了一塊,滲出的血刺痛我的眼睛。
他求我給她一個姜氏旁支的身份,嫁給他做太子妃。
我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從哀求變成威脅,最後他說若不能娶她,他就不願再做太子。
我忍不住苦笑出聲,阿桓曾經求而不得的東西,他卻視之如敝屣。
他被保護得太好了,天真到以為自己有談判的籌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