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在意他。
26
自那日將一切挑明後,小少爺似乎一下子不知該如何與我相處了,我對他一切如常,可他對我要麼過分疏離,要麼過分客氣,久而久之,連夫人都看出了幾分端倪。
但好在夫人開明又體貼,她沒多說什麼,隻笑著打趣,說我與小少爺之間的別扭讓她想起了自己年輕的時候。
飯桌上,她說:「小時候以為自己什麼都懂,隻是不想去做,將逃避啊、扭捏啊,都講成隨心,大人說的話是一個字兒都聽不進去,更惱怒長輩幹涉。也許這才是年輕人,不像我們,如今老了,隻剩下有話直說、跟從己心幾個字,事情解決得快,卻又開始懷念起當年的別扭。」
說完,夫人便停下筷子,扯過莊主就要走:「我們吃好了,先去對這個月的賬,你們慢慢吃,時間還長,不要著急。」
莊主碗裡的飯分明還剩了半碗,菜也剛夾了一筷子,但夫人這一拽,他當真就跟了上去,一言不發,即便離席時肚子還叫了一聲。
我與小少爺對視一眼,他飛快低頭,幾乎將臉埋進碗裡,一口一口,使勁兒往嘴裡塞,臉頰鼓得像隻松鼠,我看著看著就笑出了聲。
小少爺聞言一滯,偷眼瞧我,在對上我目光時一哽,竟生生嗆得咳出飯來。
我:【……】
我輕嘆一聲,為他倒了杯水,在他接過後又慢慢為他拍背,而他一陣僵硬,半晌沒緩過來。
「就你如今這模樣,你真的覺得,我們能好好做兄妹?」
小少爺好不容易止住咳,猶猶豫豫道:「能的吧?」
「就這麼不想娶我呀?」
「我……我們、我們的結局……」
「好了,逗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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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窗半開,正對著的是院子裡的一棵木犀樹,如今正值盛夏,熱風吹過,樹葉作響,卻也帶來一陣清香。
我看了會兒木犀樹,才將眼神移回小少爺身上:「說好的如你所願,從今以後,你便是我的兄長。隻是我的兄長。」
小少爺一下有些著急:「你別生……」
「我沒生氣。」我打斷他,「隻是想通了一些東西。」
「想通了?你……也好,你想通了就好。」
我淺淺笑著,而他模樣怔忪。
不得不說,小少爺這樣真是很可愛,我於是又多看了幾眼。
「雖然被拒絕了,但是不能否認,阿丞,你真的是很好的人。」我想了想,「若有一日,你遇見真正傾心的人,我也會祝福你,希望你與她長長久久、和和美美。」
小少爺聞言愣住,幾度想要開口,卻終究沒有說出什麼。
我沒有再等,轉身走了出去。
27
綠蔭清涼,茶花叢中停了隻蝴蝶,翅膀上有幾點青綠色,十分好看,我不自覺便跟上了它。
可惜沒跟多遠,它就飛出了院子,而我也停在高牆下邊,從先前的恍惚中清醒過來。
蝴蝶是很好看,但那又如何呢?即便它飛走了,也隻是一隻不屬於任何人的蝴蝶飛走了,天這麼高,地這麼遠,我又能追多久?
我低頭嘆了口氣,回到屋中,最後一次清點自己的包裹。
說來也是意外,我本想今日就離開的,然而小少爺回房後不知怎麼,突然暈倒過去。幾個大夫輪流來看,都看不出端倪,說他脈象平穩,應是無礙,偏他就是不醒。
夫人與莊主十分著急,二人在小少爺房中守到深夜。
等他們走後,我悄悄溜進小少爺的屋子。榻上的人眉頭緊皺,像是陷入一輪難言的夢魘,我靜靜看了他一會兒,隱約聽見一聲「阿年」。
「我在。」
我下意識應道,小少爺大概是聽見了,他閉著眼抬起手在空中一片亂揮,好像在努力要抓住些什麼。我頓了頓,把手遞過去,小少爺一把便握住了。睡夢中,他的臉上帶了幾分失而復得的欣喜,臉頰貼住我的掌心乖巧地蹭了蹭。
「阿年。」
這次我沒有再出聲,他也沉沉睡去,仿佛擺脫了夢魘。
Ŧú₁兩日後,傍晚,山莊裡傳來好消息。
小少爺醒了,雖說有些脫力,但問題不大,大夫看過,說休養幾日便好。
我也終於松了口氣,再垂眸時,我看見放在枕邊的包裹。
窗外的天分成兩半,一半布滿晚霞如燒,另一半有繁星閃爍,明朗得很。
是個適合出發的好天氣。
28
趁夜,我將一封離別信放在桌上,最後看了眼這間屋子,隨後背著早收拾好的輕便行李悄聲出了山莊。
明月隱高樹,長河沒曉天。
今朝一別,也不知再會是何年。
小少爺若要成親,想來會很隆重吧?
我踏著月色一步步遠離山莊。
我可能會為他備一份禮,但我大概沒辦法來參加他的婚典。
其實三日前那番「釋懷」的說辭,我沒能騙得過自己。
但沒關系,能騙過他就好。
也許是因為不舍,這一路,我走得很慢,好在現在夜色正深,我還能磨蹭一會兒。
如今獨行於深夜,我已經不會再害怕了,有一些美好的東西取代了那段可怕的回憶,也不知是從何時開始,提到過去,我想起來的已經不再是金銀閣。
如今,我的記憶裡被塞滿了小少爺。
離開的路上,我邊想邊笑,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妙的一個人呢?
我想起初見時他拼命掩飾卻仍舊震驚的眼神,想起他帶我放天燈時的溫柔笑意,想起學堂中他搗蛋賣乖,依然是最受歡迎的那個少年,想起山匪朝我舉刀,而他毫不猶豫地擋在我面前……
那是第一回有人擋在我面前,但我的第一反應竟然不是感動,而是驚慌。比起小少爺受傷,我寧願那把刀砍在我身上。
笑著笑著,我的眼睛便湿了。
他可真好啊,若是他沒有這麼好就好了。
那樣,我或許還敢多試幾次,多爭取幾番。
夜風薄涼,我停下腳步,擦一把臉。
「真沒出息。」
我低聲喃喃。
但偶爾在無人處沒出息一回,應當也不算丟臉。
行李落在地上,我再撐不住,蹲下身抱住膝蓋,放肆地哭了起來。
偏就是這時,身後傳來馬蹄聲疾疾,由遠及近,我聞聲回頭,剛好看見在我不遠處勒停韁繩的少年。
今晚是個晴夜,月光清亮,繁星點點,此時此刻,萬般光色輕柔,全披在了他的身上。
但小少爺滿臉焦急,下馬朝我奔來時甚至被石子絆了一下。
我愣愣抬眼:「你怎麼……」
「我做了好多好長的夢,斷斷續續,昏昏沉沉,最後一個夢裡,我看見你一聲不吭地離開。我……我被嚇醒了,便去找你,結果隻看見、看見一封信。」
或許是被淚迷了眼睛,此刻與他對望,我竟發現小少爺看我的眼神有了些許變化。
我站起身來,腦子渾渾噩噩:「你既然看見了那封信,就該知道我不能留下的原因,哪怕你追出來,我也不會回去……唔!」
我話還沒說完,小少爺便一把抱住了我。
他抱得很緊,卻又很是小心,像是在抱著什麼失而復得的寶物。
「對不起,對不起……我、我以為,我們做家人,就可以不必互相怨恨。」
「若你是為此擔心……其實,做不做家人,我都不會恨你,更不會怨你,我很感謝你。阿丞,即便你心裡沒我,能遇見你也仍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事情,好到我一想起來就偷著樂兒呢。」
「可我心裡有你,一直有你!」
29
小少爺突然發起抖來:
「我想起來了,全都想起來了。我不是從十餘年後回來的,我在那兒已經過完了一生,年邁時我求遍高人,散盡家財,才終於換得一次重來的機會,是我不好,我竟將一切都忘記了……我、我差點兒弄砸了。」
他的聲音聽上去很痛苦,言辭也變得混亂:「我不是無緣無故對你好,不是顧念一段短暫的緣分,我是因為喜歡你,即便我忘記了,但我的心仍在喜歡你。」
時間被一瞬拉長,一時間什麼都聽不見了。
我一愣:「你說什麼?你……喜歡我?」
「是,是……重生歸來,我丟失了一部分記憶,所有的認知都隻停在了二十七歲那年,而那幾年,我們處得不好。我心裡有你,但我太害怕了!我怕我們會重蹈覆轍,怕又一次被你嫌棄厭惡,我恐懼於未曾發生的事情,怯懦到甚至不願意再試一試……如今重來一次,我竟叫你別對我動心,現在想起來我都恨不得抽自己兩嘴巴,我明明喜歡了你一輩子。」
我的腦子還沒回過神,手卻不自覺地回抱住他,欣喜在心間生出了芽兒。
人類的感情真是很奇怪,從極難受到極開心,竟是連過渡都不需要,心情也是,一瞬就能轉變。
小少爺說了那麼多,偏偏我沒出息,隻聽進去一句「他心裡有我」。
「真的?」
「真的。」
「我費盡心機才能再見到你,這一次,我本是想好好對你,卻不料惹得你這樣傷心……也隻有二十七歲那個屁都不懂的二愣子會想出這麼個餿主意,說出那些混賬話。」小少爺聲音顫顫,卻不影響他咬牙切齒。
「阿年,再給我一個機會,若你願意,我不僅想成為你的兄長,我還想當你的朋友、你的家人、你的丈夫。」
我輕輕抿唇,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麼,隻是暈暈忽忽靠在他懷裡。
而這時,小少爺輕輕松開我。
他認真地對上我的眼睛:「阿年,我喜歡了你一輩子。」
我在學堂學了許多東西,看了很多書,也認識了一個詞,叫「意外之喜」。
當時看見這個詞,我立馬就想到了小少爺,當時我想,他為我開啟了不一樣的第二人生,他便是我生命中的意外之喜。
而現在,他給了我又一重驚喜,我被砸得幾乎要窒息,完全緩不過神。
小少爺眉眼間透露出幾分緊張:「啊,不是,現在我喜歡你兩輩子了。」
認認真真看他許久,我抬手,拂去他無意滴落的一顆淚。
「阿年,你是不是以為自己又要沒有家了?我又叫你傷心了,對嗎?」
我搖搖頭:「沒有,你從來不會叫我傷心,你對我總是很好。」
「你不要對我這樣寬容,你可以怪一怪我……」
「我怪不了你。」
「你……好,也好,你若是當真不怪我。」小少爺握住我的手,「前世你離開了,這一次留下來,好不好?等等,我也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想將你綁在身邊,我是想說……我,或者,或者你不想留下,你想天南地北去走一走,都好,都可以,若是這樣,帶上我好不好?怎麼都行,隻要能和你在一起。」
夜色中,我聽見小少爺的心跳聲。
他好緊張。
他怎麼會這樣緊張?
我回答他:「都好,怎樣都好,我也隻想和你在一起。」
我說完,又想到些東西,「也許,我也喜歡了你兩輩子。」
小少爺一怔:「什麼?」
我笑笑,沒告訴他,在他結業禮酒醉對我吐露前生之事後,我也做了個夢。
夢裡,我親眼見到了他所描述的一幕幕。
30
我以第三方視角看完了自己的前世。
那個我沒能逃出金銀閣,或者說,我隻短暫地出逃了幾個月便被抓了回去,自此受盡折磨,心智近乎崩潰,再不敢生出半點兒反叛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