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年過得很是熱鬧。
因為顧子丞回了山莊,夫人和莊主都很開心,就連顧年,也難得體會了一把尋常人家的喜慶。夜裡,顧年在榻邊發呆,她怔怔地看著自己手裡的兩個紅包。
夫人叫她睡前將紅包壓在枕下,壓住邪祟,可保一年順遂。
顧年抿緊了嘴唇。
一年順遂啊……
沒想到,她也能收到這樣珍貴的心意。
年後,夫人與小少爺商量,讓他跟著顧年打理河東商鋪,學習經營盤算。
顧年皺眉:「夫人,這不妥當。」
哪兒有讓少莊主跟著她打下手的道理?
「唉,有什麼不妥當的?你的本事比他大得多,他還有得學呢!」
顧年望向一旁,擔心小少爺會覺得自己被看輕了不舒服,沒想到顧子丞竟附和地點點頭,見她望來,還咧嘴一笑:「你放心,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呃,等等,也不能說得這麼肯定……總之,我盡量不給你添麻煩?」
7
本以為小少爺隻是謙虛而已,但兩個月下來,顧年對著賬本陷入沉思。
年後這兩個月其實很好做生意,但經過小少爺的插手,這賬目雖說沒有虧損,但是毫無盈利。在商言商,做生意,不賺即是虧,畢竟這上萬兩真金白銀,不說存進鋪子吃利息,就算是在南北之間倒賣商品都能賺來巨大差價。
顧年對著賬本薅頭發。
其實要說上心,顧子丞也的確上心,他每日認認真真思考,認認真真做決策,也是因為這樣,顧年才想著松一松手,給小少爺一個表現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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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萬萬沒想到,顧子丞毫無經商頭腦。
與此同時,夫人也發現了小少爺越努力,家中虧損越多這件事。
原想著多給孩子些自由,畢竟人這一輩子,也隻有少年時才能毫無負擔地逍遙自在,可現如今,她發現了一點兒不對。
這孩子也太逍遙自在了。
不是不好,而是擔心,若他們以後不在了,誰又能保他一生自在?夫人很擔憂,她一擔憂,便開始念叨。
不想夫人念叨了一大堆,再看小少爺,他竟是頭也沒回過。
她一氣,在他腦袋上狠狠一呼。
顧子丞一愣,糊著一嘴油拿著沒啃完的棒骨,一臉委屈回了頭:「娘,你打我幹嗎?」
夫人又氣又想笑:「罷了,先吃你的吧。」
小少爺摸不著頭腦,呼哧呼哧又吃起來。
夫人的心情很復雜,兒子這般模樣,顧家的產業,該怎麼交給他?
轉眼又是半年。
夫人終於受不了了。
她親自跑去河東,將認真努力但隻會幫倒忙的顧子丞提溜回家。
再回到商鋪,眼前的顧年已經瘦了一圈。
也不知這些時日,是在鍛煉顧子丞,還是在考驗顧年。
夫人嘆了口氣,感覺自己的頭發都掉了一大把。
8
這日下起了小雨,午後,顧夫人撐了一把小傘,來到顧年所住的小院。
院內冷清,顧年不愛置辦東西,對什麼也都不在乎,所有的行李加起來,好像一小塊布就能包完。她似乎做好了隨時離開的準備。
顧夫人心情復雜。
她找到顧年,開門見山:「這個莊子你喜歡嗎?若是你喜歡,便給你了。」
顧年沉默許久:「您需要我做什麼Ṫú₉?」
「其實這件事我考慮了許久,實在是沒有別的辦法了。」顧夫人難得猶豫,「你也知道,我膝下隻一獨子,阿丞的性格太過單純,腦子……也不怎麼好使。而命數天定,誰都逃不開生老病死,這段時間我總在擔心,等我與他爹西去之後,他守不住這家業,會有人欺負他。」
錢財是好東西,但守不住的錢財,是災是難,是懷璧其罪的禍端。
顧年想了想:「我答應您。」
顧夫人一怔:「什麼?」
她還什麼都沒說,阿年這是在答應她什麼?
雨幕下,顧年垂下眼睫,掩住幾分緊張:「我嫁給他,護他周全。」
「阿年……唉,你是通透的,一眼就能看透人心,而我當初分明答應過你……但這麼一比,我更覺得食言的自己卑劣。實話說了,我的確是想留你在他身邊,婚姻嫁娶是最牢靠的關系,但這對女子而言不是小事,若你怕被婚事困住,我……」
「不是困,是我心甘情願。」顧年抿了抿唇,「小少爺很好。」
她與顧子丞相處了小一年,朝夕相對,時間沒有磨掉她初見他時的那抹驚豔,反而叫她心底的感情越來越深,畢竟她沒有說謊,顧子丞溫柔和煦,真是很好。
顧年眺向遠天。
思緒飄忽間,想起三月之前,也是這樣一個大雨天,那日顧子丞獨自去了商船,而她留在鋪子裡,馬車隻一駕,自然是跟著小少爺走的。
當時天色漸晚,她撐著一把竹骨傘,準備走回山莊。
不料剛剛走出幾步,身後就傳來馬蹄聲。
隔著雨簾,她回頭,正對上跳下馬車往鋪子裡跑的小少爺。
他一點兒餘光都不給旁邊分,隻是專心地往鋪子裡探,一邊探,一邊很大聲地叫:「阿年,外邊的雨好大,我來接你一起回家!對了,我給你帶了你愛吃的點心!」
一起回家,小點心。
雨勢越來越大,風也變得很急,大雨中顧年湿了衣擺,卻渾不在意地笑了出來。
她的目光停在鋪中那道身影上,眸中似有繾綣眷戀,她不明說,卻也不遮掩,盡寫在她望向他的那一眼。
9
這樁親事由夫人與莊主牽線,顧年沒有異議,顧子丞也沒有。
婚事就這樣定了下來。
又是半年後,紅妝十裡,賓客萬千,綏遠山莊辦了一場盛大的婚典。
而顧年與顧子丞,就這樣走到一起。
婚姻之初,他們也是有過一段好日子的。
好得叫顧年連看賬本時都忍不住想笑。
這樣的日子,美得像一個夢。
可惜,幾年後,夢醒了。
10
顧子丞是綏遠山莊的少莊主,莊主與夫人放權,由少莊主接手,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本沒什麼好說。
可怪就怪在,顧子丞並未接手過綏遠山莊的事宜,反倒是他的妻子顧年,一樁樁一件件,將權力慢慢抓到了自己的手裡。
市井眾說紛紜,卻不離一個主題,他們說,顧年這新婦有手段有心計,偏生顧子丞又是個草包少爺,這綏遠山莊啊,怕是要易主了。
商鋪裡,新來的伙計偏聽偏信,在顧子丞又一次做錯決斷時,他心生不滿:「少當家,少夫人說過了,這次的糧草南下行不通。那邊的確缺糧,但缺的可不是我們販賣的上等糧,況且朝廷已經有賑災的意思了,您批這麼多糧草往那兒賣,不合適吧?」
顧子丞一愣,他沒有多說,隻是笑笑:「說得也是,我的確沒有阿年顧慮周全。」
那伙計見狀又堆起笑臉,不鹹不淡地捧了他幾句,這才離開。
而顧子丞獨自坐在三樓,闲得久了,就到走廊上轉了轉。很奇怪,鋪子裡所有人都忙碌得很,他轉轉悠悠,下到二樓賬房,裡邊的顧年捧著賬本,一心多用,有條不紊地挨個兒回答下屬的問題,看上去實在厲害。
顧子丞想了想,又退出去,沒叫她看見自己。
他隨口吩咐一個人,告訴少夫人一聲,就說自己先回家了。
說完,顧子丞便離開商鋪,他今日雖沒做什麼,卻覺得憋悶,便想著散散心,將馬車留給了顧年。然而他剛剛走到半路,就遇見曾經的同窗。
那位小少爺當年也是隻知玩樂,現在卻將幾家酒樓打理得十分熱鬧。
「阿丞!巧了,好久不見,進來喝杯酒啊!」
顧子丞眨眨眼:「好啊。」
11
那日,顧子丞回去得晚,顧年也沒問。
事實上,這些日子她忙得很,說怕影響他休息,於是住回了自己那間小院。是以,別說問不問了,顧子丞想,興許她連注意都沒注意到。
小少爺悶悶不樂,因此失眠到清晨。
自家娘子有本事,他原是很為她開心的,但幾年下來,這份與有榮焉在他們日復一日拉開的差距中漸漸變了味道。他分明已經很努力了,但他怎麼也追不上她。
顧子丞長嘆一聲,在復雜的情緒中漸漸睡去。
與此同時,公雞啼叫,他沒聽見。
毫無疑問地,顧子丞起晚了。
但當他匆匆忙忙趕到商鋪時,卻又發現,這裡好像有他沒他都一樣。
是啊,隻要有顧年在,鋪子就不會亂,有他沒他,可不一樣嗎?
自這日起,顧子丞變得暗淡起來,倒不是因為外界唱衰的聲音,也不是像一些人猜測的那樣,見不得自家娘子好,隻是他一下子變得自卑起來。
他的娘子這樣好,而他卻和大家私下說的一樣,是個草包。
顧年察覺到了顧子丞的變化,但她是個鋸了嘴的葫蘆,連自己的心意都說不出,更別提猜測旁人的心意了。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唯一的處理方法便是逃避。
當溝通這座橋梁斷裂,人們就隻能猜,也隻能相信自己所猜測的。
於是,顧子丞以為顧年像旁人說的那樣,看不起他這個廢物少爺,顧年以為顧子丞嫌棄自己太過強勢,誤會自己要架空他。兩人都不想問,都不想說,他們就這樣莫名開始了冷戰。
12
轉眼間,白雪漫天,又是一年年關。
外邊關於顧年的傳聞越來越多,從前套在顧夫人身上「鐵血娘子」的名號,也慢慢被人轉移給了顧年。
這些日子裡,莊主與夫人終於發現他們之間的不對勁,隻是兩位長輩先前擔心自己插手,容易適得其反,所以一直沒說。
但在除夕夜的晚膳過後,顧年放下筷子,垂著眼對他們說自己「身子不適,就不和大家一起守夜了」時,莊主與夫人對視一眼,在顧年離開後,他們叫來自家兒子,問了半晌,說了半晌。
「所以,你是因為這樣,才不理阿年?」
小少爺梗著脖子:「她也沒理我!」
「你這豬腦子!」夫人恨鐵不成鋼,「豬都長了嘴,知道哼兩句,你這嘴光會吃肘子是嗎?不想說不想問,又想人家懂你,哪兒有這麼好的事情?旁人說了你就往心裡去,我和你爹這麼多年教你的,你是半個字也沒聽啊!」
顧夫人氣得要打人,好在莊主攔在她面前:「算了,算了,親生的,這麼多年了,你還不懂他的腦子怎麼長的嗎?」
好一會兒後,在爹娘的孜孜不倦中,小少爺才算想明白了:對啊,管外人做什麼呢?顧年是他的娘子,顧年都沒說嫌棄他,他為什麼要這樣亂猜亂想?!
新年夜,很熱鬧,歡聲笑語中煙火炸開,小少爺揣著準備許久卻不知該怎麼送出手的木镯,站在顧年院外踟蹰許久,最終沒有敲門,而是選擇給自家娘子一個驚喜——爬牆。
而小院裡,顧年果然一臉驚愣:
「你、你怎麼來了?」
小少爺傻乎乎落了地,他握緊手中木镯,獻寶似的送給她。
「我想了想,畢竟是新年嘛!跨年這麼喜慶的日子,怎麼也不能讓你一個人待著。」灰撲撲了許久的小少爺,久違得神採飛揚起來,「左右我娘身邊有我爹,我爹身邊有我娘,少了我,他們也是成雙成對的。」
顧年怔怔看著他。
天邊煙火散開,點點光色全落進他的眼眸:「所以我就來陪你了!怎麼,你……你該不會不想要我過來吧?」
片刻後,顧年笑了笑:「不會,你來了,我很開心。」
13
陽春三月,草長鶯飛,天氣晴得刺眼。
這日顧年在鋪子裡視察,不料後院有人闲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