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顧年想拉住他的衣袖,顧子丞卻猛地抽開了手。
但很快,他也意識到自己的反應太大,於是很快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下來。
「你是我的娘子,但現如今,我爹娘遇難……所有的證據,也都指向你。」顧子丞退後兩步,「明日,我陪你一起去官府。」
說完,他腳步蹣跚,在院門處幾乎是撞了出去。
19
綏遠商船海難,經過調查,確認是船隻有損,這是人禍。
而官府隻一人證——陳二,他咬死了是顧年指使。
不論天災還是人禍都是大事,關於這樁事,坊間的流言傳得飛快,但在某一天,這件事忽地就沒人說了,隻曉得陳二獲罪入獄,幾個檢查船隻的伙計玩忽職守,而那位少夫人,竟就此在事件中隱形。
誰也不知道,這事兒是怎麼被壓下來的。
20
短短一年,顧子丞成長得飛快。
他終於成了能獨當一面的,顧家真正的話事人。
21
小院裡,顧年對鏡梳妝,看見鬢邊多了幾許白發。
她愣了愣,將它扯下來,倏地覺得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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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一年前,顧子丞保下自己,她當時欣喜萬分,以為他知道了那些都是謠言,以為他信了自己。
可其實沒有。
顧年不解。
但若他不信她,又為什麼要保她呢?
她想不出來。
「好累啊。」她怔怔望向窗外,「還以為……要有家了。」
他們的關系本就不算親近,如今莊主和夫人離開,顧子丞對她便更加冷淡,這間小院曾經是她的住處,如今是她的牢籠。
而他與她也終於回到了各自的位置——高懸天邊的明月和陰溝裡的老鼠。
她忍不住想,為什麼死去的是莊主和夫人呢?為什麼不是她?
本來去近海便是她的任務,本來就該是她在那條船上。
顧年眼神呆滯。
也許顧子丞也是這麼想的,死的是她該有多好。
是啊……
死的是她該有多好!
半晌,如囚鳥般被困在院中的顧年緩緩吐出一口氣。
「我是不是,找到出路了?」
小少爺如今獨立果敢,不再需要誰為他操心,更不需要她。
那麼,是不是就說明,她可以離開了?
在做了決定後,顧年便一直在找機會和顧子丞告別。
也許他不在乎,但對她而言,這是她見他的最後一面,她不舍得,但活著更折磨人。不隻折磨自己,也折磨顧子丞。
更何況……顧子丞的身邊,也應有更好的人。
22
顧年遲遲選不好離開的日子。
直到這日,給她送飯的侍女們在門口聊天。
她們聊起一樁江湖傳聞,說是金銀閣起了內讧,在混亂中覆滅了,就連閣主也被昆城山寨的大當家擄走了。顧年聞言,眼神閃動。
看來老天都看不下去她的拖延,幫她選了日期。
於是顧年走到門邊:「打擾了,請問,可以幫我給顧子丞捎一句話嗎?」
23
三日後,顧子丞回到山莊。
一路走來,小少爺的腳步竟難得有些著急,但當他踏進小院,又換上一臉不耐。
「你有什麼事情?」
「也沒什麼。」顧年說,「隻是想起,許久未見。」
「荒謬。」他移開目光,欲蓋彌彰似的,「我南城的賬還沒算完。」
顧年緩緩開口:「那就回去對賬吧。」
小少爺微頓,幾乎是被氣笑了。
「你……」
他欲言又止,最終深吸口氣,轉身便走。
「顧子丞。」顧年叫住他。
他停住腳步,卻未回身。
「以你如今的能力,應當不再需要我的幫忙,也可以將事情處理得很利落。但你……你不要太依賴別人,你最大的弱點就是容易心軟輕信他人,為了安全,以後你誰也不要相信。」
這是她的生存經驗。
過去的許多年裡,她都是這麼過的,對所有人都帶著戒心。這樣活著很累,可若非如此,她可能活不下來。
顧年的話裡沒有別的意思,顧子丞卻順之想到了什麼。
他冷笑:「當然,這不是你早教給我了的嗎?」
說完就走。
顧年神色愣愣,望著他離開的方向站了很久。
末了,她回到房中,從暗閣裡取出一隻木镯,將它戴在手上,細細地看。
24
屋內的紙筆足夠她寫下許多封信,可她提筆半晌,竟不知道該寫什麼,猶豫著寫了三個字:「不是我」,又覺得小少爺不會信。
其實也不怪他。
若換位處之,顧年想,父母之仇橫亙中間,自己也未必會相信他。
於是,她將紙揉皺,扔到院中樹下,足尖輕點躍出小院,踏著風雪走出山莊。
夜色深深,她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這個住了許多年的地方。
接著,她一步一步,離開她的月亮。
25
昆城山寨、破敗小屋,顧年一間間地找,最終找到已經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金銀閣主。
這個夜裡,她提著刀,手刃了她的仇人。
而他在臨死之際認出了她,也沒別的反應,隻是對她笑:「十七,這麼多年過去,你依舊果決心狠,不愧是我當年看中的人。」
顧年低眼:「承蒙厚愛。」
說罷手起刀落,卷下一顆人頭。
帶著滿身鮮血,顧年卻毫不在意,隻小心地擦拭腕上的木镯。
待擦幹淨了,她才終於松一口氣,離開山寨。
夜色中她一步步往高處走。
登上高峰,她站在崖邊。
大雪漫天,寒涼刺骨。
忽然一陣大風吹散雲層,雲霧後邊露出一抹溫柔月光。
她揚起臉,對著天邊明月微微一笑。
「老天真是仁慈,許我再見你一次。」
張開手臂,她義無反顧地向它撲去。
須臾過後。
風雪卷過地面,崖邊空無一人。
一生困頓,終得好眠。
26
坊間傳言,綏遠山莊的少夫人不知去向,少莊主起先還不在意,以為她過段時日就會回來。可一日,十日,一個月,三個月……
時間一點點過去,莊主漸漸著急。
他出了大價錢,四處搜尋,卻怎麼都找不到人。
但也不是毫無收獲。
人沒找到,從前的誤會倒是解開了許多。
是啊……都是誤會。
他爹娘的死,他對她的猜測與誤解,一樁樁一件件,沒有一件不是誤會。甚至、甚至……許多事情裡,她是最無辜的那個。
明明是能證明出來的事情,可他為什麼不早些找,為什麼不早些呢?
日月交替,時間就在這沒有方向的尋覓和顧子丞日益深重的悔意中悄然過去。
直到十五年後。
斷崖下。
顧子丞找到一具白骨。
這些年,他沒有荒廢過一日,畢竟阿年曾經那樣用心地教導了他許久,他不希望等她回來,發現自己心血白費了,發現他還是那個隻會虧錢的小少爺。
關於她回來後,他們會如何如何,他想了許多,唯獨不願意去想她可能回不來。
27
數年後,顧子丞耗盡家財,終於尋到一位隱世大能,那人說,能幫他補全遺憾,但此為逆天之法,誰也不確定能不能成功,誰也不確定,過程中會發生什麼。
高人捋著長白胡須,告訴他:「若你有了決定,明日午時來我門前。」
顧子丞想了一夜,次日破曉時,他一身素衣,在高人門前站到日上中空。
等到了時間,他敲響院門。
其間各種困苦不必贅述,但高人說的意外也的確發生了。
當他再次睜開眼睛,他的心智與記憶都停在了二十七歲那年。
而二十七歲的那個他,住進了自己十幾歲的身體,從溫暖的屋中醒來。
窗外大雪紛飛,僕人說今年收成不好,餓死了許多人,夫人吩咐,讓他們去施粥。
而顧子丞眨眨眼。
「這樣嗎?那我也一起去好了!」他興致勃勃地笑,「說起來,我還沒施過粥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