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我跟他走,說他等我很久了,要帶我去有風的地方流浪。
我已經幾十年沒見過他了,我很想念他。
承清,對不起了。
又是一場大夢,夢裡他摸了摸我花白的頭發。
對我說:「我們該走了。」
我醒來的時候,又撞見了承清在哭。
我想安慰他,卻說不出話來。
承清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在黑夜裡撫上我的臉。
「凝凝,你想說什麼。」
「承清,把他還給我,好嗎?」
承清愣住了,半晌,他顫抖著聲音:「你一直都記得……」
是啊,我怎麼會不記得呢,我怎麼會忘記他呢,遠安,梁遠安。
遠安去世後,我生病了,很久。
我聽見承清和我媽商量說保守治療不起效果,要帶我去催眠。
我知道我任性得太久了。
我把自己封閉起來懷念遠安,可其他人卻要為我牽腸掛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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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便配合他們,「忘」了遠安。
家裡一直有一間上鎖的雜物房。
我從沒有去問過那裡面是什麼。
現在,我就要死了,我想「記」起來。
承清沉默了良久,翻身下床,離開了。
很快,他便折返回來,手裡拿著一個紙箱子。
裡面是一些普通的生活用品,還有一個毛絨兔耳環和警徽。
承清遞給我後,我好像突然有了點精神。
我坐起來,接過了箱子,仔細地把裡面所有東西都看了一遍。
有些舊了,但依舊是記憶中的樣子。
我把箱子合上,再次看了承清一眼。
「再見,承清,對不起,還有,謝謝你。」
深淵仿佛在過去的昨日,但其實,深淵從未離我而去。
番外 2∶承清
十八歲那年,我偷偷去算了命。
算命的大師跟我說,我的感情很坎坷,會給我帶來很大的痛苦。
當時正值我和前女友分手,鬧得十分不體面,我就開始對戀愛敬而遠之了。
我第一次見凝凝,是被爸媽逼著相親。
原本想應付了事,卻沒想到,見她的第一眼,我就喜歡她。
她身上有種平淡又疏離的氣質,像是把世界上所有人都排除在外了。
我當時滿腦子都在想,我想進入她的世界。
但是她卻一直對我不假辭色,直到有一次我送花給她,徹底惹怒了她。
她和我說她心裡有一個一輩子都忘不掉的人,我也不介意嗎?
我知道了她的故事,我沒有介意,隻是覺得心疼她。
我騙她說:「我隻是覺得你適合結婚,你也需要一段婚姻來讓父母安心,不是嗎?」
她怔了怔,似乎想起了什麼。
第二天她主動找到我,說隨時可以結婚。
我卻不想就這樣輕率地和她在一起。
她深陷泥潭,我想拉她出來。
後來她終於好起來了,我們的感情也日漸穩定。
我求婚了,她同意了,我們結婚了。
可是在婚禮上,那個早已死去的男人再次出現了。
他一出現,就奪走了凝凝所有的目光。
我很嫉妒他。
甚至有一瞬間,我惡毒地想,怎麼不死得徹底一點。
但很快我就反應過來,他是個英雄,我怎麼能這樣詛咒他?
我放凝凝去追他了。
其實我也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
但我覺得,我該這樣做。
凝凝走後,我也逐漸回過神。
想到,他消失了這麼多年,偷偷出現在婚禮上,或許隻是想最後看一眼心愛的女孩。
我不怪他,大師早就說過,這是我的命。
後來凝凝要跟我離婚。
預料之中。
但我沒有同意,因為我想盡最大的努力,給我們的感情一個機會。
後來聽說那個男人消失了,凝凝傷心欲絕,每天都去等他。
我不忍,託了關系全城地找他。
我們的第一次見面,很不體面。
他躺在病床上,痛得面容扭曲。
我才知道,他活不了多久了。
他跟我說對不起,說他隻是想來看一眼。
我沒說什麼,給他用了最好的止痛針和鎮靜劑。
在他昏迷後,帶他換了家好的醫院。
那一年,是我給他和凝凝告別的時間。
後來我再也沒有出現在他們面前,我盡力克制自己不去想。
不去想他們在幹嗎。
後來他出了意外,我趕到的時候,就看見凝凝抱著他哭,是那樣無助。
見到我時,她眼裡燃起了希望。
我顧不得身後的議論,我隻想立刻狂奔到她身邊。
救她,也救他。
他還是死了。
從那以後,凝凝就生病了,她把自己封閉起來,不願意面對現實。
醫生說她患有抑鬱症和臆想症,伴隨著精神失常。
保守治療了五年都不起效果,我和媽商量著,讓她忘記那個男人。
我們成功了。
凝凝康復了,她再也沒有提過那個人。
第二年我們的孩子出世了。
她生產完的第一個夜裡,我迷迷糊糊聽見她在說什麼。
我湊近,聽清了,她在叫遠安。
我慌亂得半夜找到了替她催眠的心理醫生。
心理醫生安慰我,說她生產完身體精神都虛弱,睡夢中潛意識叫了一下沒關系的,醒來就不會記得了。
我松一口氣的同時也有些怔然。
她究竟有多愛他,連催眠都無法真正把他從心裡抹去。
第二天,我想開了。
既然抹不去,那就讓他用另一種方式陪著她吧。
我告訴她可以有個孩子跟她姓,由她取名字。
她說,叫悅安,我含笑說是個好名字。
後來布丁也要走了,它陪了我們十多年,已經老得快走不動了。
它臨死前的那段日子,總是會扒拉家裡的雜物間。
貓很有靈性,我知道,它也在懷念它的第一任主人。
它死在了雜物間門口冰涼的地板上。
凝凝哭得不能自已,這麼多年了,還是第一次見她情緒這麼崩潰。
我們安葬了布丁。
從那以後,凝凝的身體就開始走下坡路了。
後來,我們都老了。
凝凝還是要先走一步了。
我很舍不得她,晚上偷偷抱著她哭。
她是在一個夜晚走的。
不過不是在睡夢中,她走之前,醒來了。
她跟我說,讓我把他還給她。
我才知道,原來她從來沒有忘記過他。
她騙了我們幾十年。
人之將死,我也不想讓她帶著遺憾離去。
我打開了雜物間,把他的東西還給了她。
她撫摸著那些東西,臉上煥發出許久未見的神採。
然後抱著那箱東西閉上了眼。
她走後,我把她葬在了他墳墓附近。
也算滿足她的夙願。
轉眼間又十年過去了,我已經很老了,我開始記憶混亂。
我又見到了凝凝。
我跟她絮絮叨叨地說我們的過往。
有一天,我突然清醒了。
眼前的人不是凝凝,是女兒悅安。
我嘆了口氣。
讓悅安在我去了後,把我葬在離他們不遠不近的地方。
我還是要看著她的。
番外 3:悅安
我叫姜悅安。
最近爸爸生病了,阿爾茨海默病。
其實這也在意料之中,他太老了。
距離媽媽過世,也已經過了十年,他已經八十多歲了。
爸爸從來是個溫文爾雅的人,過去的歲月不曾剝奪他的光彩。
但是現在,疾病讓他變了。
他總是對著我叫凝凝。
我知道, 那是我媽媽的名字。
媽媽已經去世十多年了,其實關於她, 我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了。
但是爸爸顯然把我當成了媽媽,他絮絮叨叨地跟我說他們年輕時的事情。
媽媽年輕的樣子也在我眼前越來越鮮活。
直到爸爸提到了一個陌生的名字。
梁遠安。
是個很好聽的名字,但我卻從沒聽過。
也是此刻, 我才知道,他和我的父母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
記憶中,媽媽總是十分溫柔,但有時候她有點奇怪。
她有時候總是會很恍惚, 會一直抱著我叫我的名字。
悅安, 悅安, 悅安。
不過我也並不覺得十分奇怪,因為哥哥的名字是爸爸取的,我的名字則是媽媽取的。
她一定是十分喜歡我。
但奇怪的是,媽媽清醒後, 會告訴我,不要跟爸爸說。
我很不理解, 但是媽媽說這是我們之間的小秘密。
我長大後,和媽媽就很少有這樣親密的時刻了。
每次回家, 媽媽總是會給我做糖醋排骨。
會對我說:「悅安, 快來, 我給你做了你最愛吃的糖醋排骨。」
這也沒什麼,從小這樣的話我聽過無數遍。
但奇怪的是, 我其實並不喜歡吃糖醋排骨。
不知道媽媽最初是怎麼得出我喜歡吃的結論的。
他們的感情很好,父親很愛母親。
她有時的幼稚和奇怪的脾氣都能包容。
在外人眼裡, 他們是佳偶天成。
我和哥哥也一直是這麼認為的。
現在,父親的話卻顛覆了我對母親的認知。
我才知道,母親年少時是那樣活潑恣意,又是怎麼變成我記憶中的樣子。
原來她曾經有那樣一段刻骨銘心的故事。
悅安, 遠安。
媽媽叫我名字的時候,是不是心裡在想著他呢。
不過我並不介意。
爸爸都不介意,我介意什麼呢?
我隻是覺得他們太苦了。
爸爸媽媽,和那個叔叔。
這世間好像總有那麼多的陰差陽錯。
如果,如果那個叔叔選擇第一時間找媽媽,那麼我和哥哥就不會出生。
我本以為是我出現幻覺了。
「我我」如果那個叔叔沒有在婚禮上出現,那麼媽媽也早就走出噩夢, 不至於在我和哥哥出生前病了五年。
但他僅剩的生命會在不為人知的地方枯萎消散。
如果爸爸當年攔住媽媽, 不讓她見那個叔叔,那麼媽媽可能會把那次見面當作南柯一夢, 時間會撫平所有的傷痛。
不對,也不然,時間沒有那麼大的魔力,不是嗎。
媽媽七十二歲去世, 三十多年的時光也沒有撫平傷痛。
她臨走時, 是抱著那個叔叔的遺物走的。
她把生的歲月給了爸爸,把死的永恆給了那個叔叔。
可爸爸又是多麼愛媽媽,他患阿爾茨海默病後唯一記得的人就是他的凝凝。
等爸爸去世後,媽媽會像那位叔叔一樣, 來接他走嗎?
我不知道。
我隻能再次感嘆,世間的陰差陽錯從未停歇,都是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