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後,他突然俯身,在我唇上狠咬一口,然後在我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翻身下床,踉跄而去。
他的背影隱入殿外漆黑的夜幕,我久久凝望著他消失的方向,抬手撫上唇角的破損,其實也不是很疼,但我的眼淚卻流得比剛才還兇。
我知道,隔著魏無霜腹中孩子的性命,我和他,再也不可能了。
劉琮在魏無霜頭七那天瘋過之後,徹底消沉,罷朝三月。
在我以為他會就此一蹶不振的時候,劉琮突然又上朝了,堅持要封魏無霜為皇貴妃,衣冠入葬皇陵。
蕭綽自是不允,保皇黨和蕭黨再次以此事為由,爭鬧不休。直到三月後,他們總算達成了休戰協議。
魏無霜最終被封為魏嫻妃,衣冠入葬妃陵。
而劉琮,終於在半年後再次出現在坤寧殿。
這是他要付出的代價,與我這個殺他摯愛的兇手,生下一個流著蕭家血脈的傀儡繼承人。
時隔半年,他瘦了許多,五官輪廓愈發凌厲,讓人不敢逼視。
阮嬤嬤在近日無故「病逝」,我猜那也是交易的一部分。
不過沒了這個蕭綽的眼線,對我來說也是好事,這些接踵而來的事情讓我心力交瘁,也讓我和劉琮的關系降到冰點。
我已經做不出在他面前假作圓房之事了。
劉琮卻收斂了過去所有的恨意,似乎回到了魏無霜出現之前。
他雖然沒有碰我,但日常說話也算和顏悅色。
我如同鴕鳥一般配合他,在外人面前出演一對恩愛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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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這個月的月初,我收到宮外的家信,展開照舊是一方繡帕。
我細看卻變了臉色,這不是出自方姑姑之手!
我與她在江南田莊相依為命十年,對她的繡法了如指掌,如今接到這方幾乎可以以假亂真的繡帕,一下子急火攻心,幾乎要找蕭綽拼命。
我違背良心,手染鮮血,隻是為了保住視若生母的方姑姑,若是她有什麼三長兩短,那我這些年的委曲求全、心機籌謀不就成了最大的笑話!
不等我出宮找蕭綽求證,劉琮來了,他也帶來了一方繡帕。
我接過,撫摸著右下角那片小小的蘭花草,淚如雨下,是的,是方姑姑的帕子,她剛出龍潭又落入虎穴,但是還好,她至少還活著。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我捏著帕子,毫不猶豫伏跪於地:「妾願為陛下效犬馬之勞,望陛下莫遷怒無知僕婦。」
他沉默很久,接受了我的投誠:「起來吧。」
接著,劉琮便請了太醫,日日調了些黑乎乎的苦藥汁要我喝。
我也不問是什麼藥效,來者不拒。
三個月後,劉琮宣布我懷孕了。
我摸著平坦的小腹,愣怔發呆。
侯府自是不信劉琮的一面之詞,照舊要我回府省親。
蕭綽派了數位心腹大夫給我把脈,均把出喜脈,居然還有個號稱婦科聖手的,宣稱我此胎將一舉得男。
蕭綽終於滿意,加派人手護送我回宮。
我當然沒有懷孕,我和劉琮從來就沒有過夫妻之實。
我開始害怕,怕太醫給我吃的不知名藥汁,我怕我的肚子會和尋常孕婦一般隆起,足月後卻生下一個怪胎或者瘤子。
在數次被噩夢驚醒後,劉琮深夜來看我,他漆黑的眸子似乎並沒有情緒,他隻說:「別怕,那藥不傷身。」
我的眼角滑過一滴淚,他好像在寬慰我,但是,他又為什麼需要寬慰我呢?
他已經捏住了我的命脈,隻要方姑姑在他手中,就是見血封喉的毒藥,我也不得不喝。
幸而,我的肚子一直沒有隆起。
孕期的時候,侯夫人時不時會進宮看我,我帶著假肚子,卻一直能保持正常孕婦的脈象,她對我有孕一事絲毫沒有懷疑。
我雖然被關在坤寧殿養胎,但多少也感受到了風雨欲來的跡象。
劉琮已過弱冠之年,羽翼漸豐。
保皇黨和蕭黨之間維持了十多年的平衡已經到了崩裂的邊緣。
我隱隱覺得,我生產那天,估計就是一切風雲變幻之時。
我捏著蕭綽給我的戒指,春獵刺殺那次,我用完了戒指裡的燃火煙,蕭綽重新填補了交還給我。
他交代我,宮內若有異動,便發訊息告知於他。
我摩挲了很久,兩邊的繡帕連著送了九個月,隻有劉琮那邊的才是方姑姑的手筆,我不再懷疑,不再猶豫,把戒指丟入了養著錦鯉的玉液池。
在那場猝然發動的宮變裡,蕭綽死於萬箭穿心。
而同一天,我飲下了劉琮賜給我的毒酒。
11
再次醒來的時候,我本以為能看到醫院,聞到刺鼻消毒水的氣味,回到那個久遠得如同夢境的現代。
但我看到的依然是古色古香的家具,黃梨花木架子床,長頸白瓷瓶,梳著雙丫髻的小侍女,我不由地一呆,這是,又重生了?
小侍女看到我就是經典的開場白:「姑娘你醒了?」
我隻覺一陣無力,讓小侍女捧來鏡子,想看看如今我的模樣,卻不妨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容——蕭令月的臉。
我挽起袖子,當年在春獵時被樹枝劃破的傷口結痂脫落,卻留下了一條淺淺長長的痕跡。
如今,一模一樣的痕跡赫然在目。
我,沒死?
小侍女嘰嘰喳喳交代背景信息,我是聶學士在外養病的妹妹聶雙,如今病愈且年滿十七,被哥哥接回京都相看夫家。
聶雙……我眉頭一跳,這是我現代的名字,怎麼會這麼巧?
聶學士,三代清流,純正的保皇黨。
我看著鏡子中那張瘦削憔悴的臉,疲憊的眼神,毫無十六七歲少女的幼態。難為小侍女睜著眼睛說瞎話,說我才十七。
我很快也見到了我名義上的哥嫂,聶學士和聶夫人看起來不過而立,他們拘謹客氣得近乎恭敬的模樣也並不像是在對待一個血脈相連的妹妹。
我醒來後養了三個月,也梳理了自己當皇後的六年,有些迷霧散去了,有些卻愈發令人困惑。
毫無疑問,是劉琮助我金蟬脫殼,擺脫了逆犯之女的身份,隻是我想不通,他為何煞費苦心為我捏造一個清流名門之女的身份。
這個聶雙,看起來就像是繼後的最佳出身背景。
我隨即被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嚇了一跳,魏無霜沒死,劉琮不想著和她雙宿雙棲,怎麼可能費心給我安排。
半夜裡,閨房中突然漫起龍涎香的味道,我悠悠醒來,看到窗前那個挺拔如鶴的身影,突然有點哽咽,我克制情緒,開口:「擅闖女子閨房,閣下不磊落。」
他點燃燭火,笑容在燭光下熠熠生輝:「雙雙,是我。」
看到真的是他,委屈、困惑、遺憾、欣喜在心中攪擾成一團,激得我視線陡然間模糊。
我瞪大眼,不讓眼淚滾落,隻問他:「王喜沒和你說,魏無霜沒死,養在濟慈庵麼?」
「他自然和我說了。」劉琮走進,坐在我的床沿上,眼神柔和。
我呼吸一滯,愣愣問:「那你救我做什麼,找我做什麼?」
「傻,」他的笑容也輕松而溫柔,「無霜並非我的愛人。」
「她是我並肩多年的戰友,國朝天子座下的影衛首領。當年我們擺脫追兵之後,你把我藏在蛇窟附近,她情急之下暴露了身份。為了掩飾,也為了在那段時間更好貼身保護,我才假意納她為妃。」
聽到我竟然把昏迷的他扔在蛇窟,即使時隔多年,知道他安然無恙,我也霎時間白了臉,吶吶:「對不起,我不知道。」
隨即,我又想起魏無霜腹中那個被我害死的孩子,臉色更白:「對不起,我害了你們的孩子。」
他一愣,無奈一笑:「雙雙,無霜不是我的心上人,自然也沒有懷我的孩子。」
我的腦子慢慢轉過彎來:「也是那種藥?」
「嗯,所以停藥不久後,你的人會回報說她腹中的孩子沒了。」劉琮一一解釋。
迷霧撥開,我忍不住道:「劉琮,你給我安了聶雙的身份,又是為了什麼?」
他看過來,眼裡是某種讓我戰慄的力量, 他輕聲問:「你當真不知道?」
我幾乎要脫口而出,卻咬唇忍了下來。
僵持片刻後,還是劉琮敗下陣來,他嘆道:「雙雙, 我本想不管不顧冊封你為後。但我知道你之前的夢想一直是和方姑姑還有文竹遠走高飛, 便不敢隨意安排。」
他頓了頓, 復又開口:「不知你如今有何打算?」
千頭萬緒在腦海間翻騰,思緒像是打了結,我把問題拋回給他:「若我還是想回江南田莊,你待如何?」
他舉著燭臺的手顫了顫,面容在明明滅滅的火光中帶著一點陰狠的氣息,沉默良久後, 他話音艱澀:「那自然如你所願。但若你另嫁他人,可千萬瞞死這消息,否則朕……」
不等他開口威脅,我又問:「那若是我願意回宮呢?」
他聞言眸光一亮,眼中明明隻有幾點昏黃燭光卻似蘊著萬千星河:「傾國以聘,共掌天下。」
我伸臂攬住他的脖子,傾身吻上他的薄唇,在氣息交纏的間隙裡回應他:「一言為定。」
12
劉琮得了我的準信,火速選定了他的繼後,聶林學士的親妹妹——聶雙。
我在出嫁那天見到了久違的方姑姑和文竹,她們以宮禁教習姑姑和侍女的名義出宮看望我。
時光倥傯, 六年倏忽而過, 再見方姑姑,我幾有再世為人的感嘆。
她親自為我穿上嫁衣,梳妝打扮, 送我出嫁。
我就這樣十裡紅妝浩浩蕩蕩入主坤寧殿, 六年前的那場婚禮幾乎未曾在我的記憶中留下分毫痕跡。
但如今這場婚禮, 舉國同慶, 萬民道賀。
劉琮用喜稱小心翼翼揭開我的蓋頭,把珍珠面幕別到耳後, 露出我被脂粉精心修飾妝點過的臉。
但我笑不出來,因為王喜口中的逆賊蕭綽,是我的父親,而他身後的小太監手中捧著一隻金盤,盤中放著三隻盛滿了透明液體的金杯。
「?作」更重要的是, 他的眼中沒有十四歲時的憤怒和鬱氣,隻有欣喜和珍視。
我們對視良久,他突然笑了一下:「雙雙, 以後就是一家人了。」
我一陣恍惚,穿越十六載, 已經超過了我在那個現代生活的年頭, 前世縹緲而遙遠, 反倒更似夢境。
我本就對現代的所謂親人並無留戀。
如今,我在異世收獲了方姑姑,文竹, 劉琮三個家人,心有牽掛處,便是吾鄉。
此生竟能如此圓滿,此生竟會這般如意。
我依偎進劉琮懷中, 聽著他如擂鼓般的心跳,小聲道:「往後餘生,請多關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