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突然,不遠處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
夾雜著叫罵,汙言穢語在巷子裡聽得一清二楚。
裴昱驟然變了臉色。
昏暗的路燈下,窗子被扔出大片紙張,覆蓋著密密麻麻的公式,夾雜渾濁的酒氣,被酒瓶碎片踩在腳下。
「小兔崽子,搞這麼多沒用的,一天天神神叨叨……」
「還數學,老子非得弄死他,搞什麼數學……」
夾著酒氣的罵聲清晰傳到我耳 0 畔。
裴昱的臉色有些白了,額角青筋緊繃著,手臂肌肉突起,眼看著就要衝進去。
我攥住他的手。
「裴昱,我害怕,我們出去行嗎?」
他仍未清醒,下意識地,大力反握住我的手腕。
摩挲兩下。
然後猛地僵住。
我怕他會忍不住衝進去,急匆匆地,牽著他往外走。
裴昱呆住了,任由我動作,很乖,像一隻順毛的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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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外一家咖啡店。
我點了杯咖啡。
他撐著額頭,臉色蒼白,「不好意思,明天再跟你說筆記的事。」
我「嗯」了句。
「讓你害怕了,很抱歉。」
「沒關系。」
「剛剛……是我爸。」
他苦笑著,「他喝了酒,不太清醒。」
我問他:「他丟掉的,是你的手稿?」
裴昱「嗯」了一句。
他安慰我:「沒事,隨手寫的一些東西而已。」
我沒說話。
上輩子,裴昱成為最年輕菲爾茲獎得主,火遍網絡。
他的父親突然站出來,痛罵他狼心狗肺,不赡養父母,與白眼狼無異。
裴昱為此開了場新聞發布會。
會上,他西裝筆挺,眸色清淡,面無表情陳述著他的父親,是如何用酒後一場火,毀掉他二十歲前的全部手稿。
又是怎麼酗酒,辱罵,虐待,將人生失意化作仇恨加諸在他身上。
發布會上,裴昱挽起袖子,在攝像機前展示了手臂上一道道鞭痕。
白皙勁瘦的手臂上滿是傷疤,觸目驚心。
我下意識瞥向他的手臂。
裴昱站起來:「我送你回家吧。」
「裴昱。」
我喊住他。
少年回過身,眉頭微皺:「怎麼了?」
我走到他跟前,抿唇。
「你的那些手稿,可以放在我這裡。」
「你寫完了,可以給我,我幫你收好。」
我看了那場新聞發布會。
在他說起他二十歲之前的手稿被父親燒毀的時候,停頓了一下。
明明面無表情,可我就是覺得,他很難過。
多年心血毀於一旦,終究還是在他心髒插了一根尖刺,鮮血淋漓。
裴昱下意識搖頭:「不用,他今天隻是喝醉了……」
「裴昱。」
我打斷他的話。
「我想這樣。」
我的語氣很堅定。
「我不想再看到他像丟垃圾一樣丟掉你的手稿。」
「它們很珍貴,值得被好好收藏。」
裴昱很無奈:
「隻是我隨手寫的草稿,不值錢的。」
我執拗地不松口:
「你寫的所有東西,都很珍貴。」
裴昱安靜下來,淺色眸子抬起,注視著我的眼睛。
他很疑惑:「周沐,我不明白。」
「你這兩天,是真的有點……」
裴昱蹙眉,想方設法描述:「有點奇怪。」
我沉默片刻,誠懇詢問:
「那我這樣讓你覺得不舒服了嗎?」
「沒有!」
裴昱毫不猶豫地回答,又重復了一遍強調:
「沒有不舒服。」
「隻是很奇怪,你為什麼會這樣?」
以前避之不及的人突然靠近,別說裴昱,就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我的動機到底是什麼。
可能是不忍吧。
不忍那個驚豔絕倫的少年,再次被猙獰的江水吞噬。
我摩挲了下手腕,決定睜眼說瞎話。
「因為你是天才啊。」
「裴昱,我相信你將來成就一定非常非常大。」
「我想提前抱個大腿,跟你做朋友,將來跟著你混。」
我盯著他的眼睛,小聲說:
「我想討好你吶!你不能連大腿都不讓我抱。」
7
我成功讓裴昱答應將手稿位置轉移。
送我回去的路上,裴昱雙手插兜,眼神有些放空,愣愣的,不知道在想什麼。
從剛剛我說完那句「想討好他」,就一直這樣。
我眼神飄忽,咳嗽了聲。
「你還沒吃晚飯吧,要不要來我家嘗一下?」
「不用,我買……」
「嘗嘗吧,我爸媽都出差了,不在家。」
我不由分說開門,拽著他的衣角把他往裡帶。
進去,客廳整潔空曠,沒有人,也沒有飯香。
我嗷嗚一聲,猛地捂住眼睛。
我意識到一個問題。
爸媽都不在,我也沒飯吃。
所以把裴昱帶進來,和我一起喝西北風嗎?
我羞愧地揉著眼睛,「不好意思啊,我爸媽不在,沒飯吃……我可以幫你做!」
裴昱唇角隱隱泛著笑。
靠在門邊,他很溫柔,「沒事,我出去買一點好了。」
「不行!」
我想也不想反駁,「外面賣的不健康,你不能吃!」
「可是…….」
「沒有可是。」
我果斷堵上他的拒絕,推搡著讓他坐在沙發上。
「你坐著,我去給你做,不要吃外面的垃圾食品,不健康。」
好歹當了幾年成年人,大學那段放縱吃喝的日子過去,總覺得健康比什麼都重要。
更何況裴昱這國寶級別的腦子,怎麼能用地溝油糟蹋?
我炒了兩個雞蛋,簡單勾芡做了兩碗陽春面。
闲暇透過廚房的磨砂玻璃,看到裴昱安安靜靜地坐在沙發上,雙腿合攏,失神地看著茶幾上擺放的照片。
我和爸爸媽媽的合照。
眼底情緒很簡單,羨慕,驚豔,還有渴望。
裴昱的事情,我大概了解過。
父母離異,母親拋下他組建新的家庭,父親酗酒,賭博,辱罵,責打。
不同於二十九歲,清冷成熟的男人對親情早已淡漠,可以當著攝像機平穩闡述父親對他的不公。
眼前十七歲的少年,比誰都渴望一個幸福完整的家。
我嘆了聲氣,端著面條走出廚房,招呼他:
「吃飯了。」
裴昱愣愣的,緩過神看著我,眸子裡有些怔。
我脫掉圍裙,不解地看他:「怎麼了?」
裴昱喉結滾了滾,聲音低低的,有些啞:
「很好看。」
渾身油煙氣還很好看?
我不在意地撇嘴:「謝謝。快吃飯,不然一會坨了。」
8
還沒吃完,門被敲得砰砰響。
江岑大剌剌的聲音響起:「周沐,我媽讓我叫你去吃飯!」
我一邊開門一邊說:「我吃過了,還有你敲門能不能不要這麼用力,跟個流氓一樣。」
江岑往裡走,手上端著盤蘋果,剛想說什麼就看到裴昱,霎時瞪大眼睛。
他不敢置信地看著我。
「你、你們!居然!」
我拍掉他的手指:「想什麼呢!」
「我請他補習,來家裡吃個飯。」
江岑吐了吐舌頭,自來熟地摟住裴昱肩膀:「你可別被她的外表騙了,我跟你說,周沐發起火來就是隻霸王龍,一腳踹飛三個!」
「江岑!」
我氣得想撓他。
裴昱明顯對江岑的熱情不太習慣,肩膀瑟縮了下,求救的眼神向我看過來。
我踢了江岑一腳,罵他:「滾開!」
江岑「嘖」了聲,跳起來:「不跟你說了,我媽等我吃飯呢。」
等他大搖大擺地走了,我頭疼地摁著腦袋。
「他就這樣,自來熟,你別介意啊!」
裴昱安安靜靜地,問:「你和他很熟悉。」
他說的肯定句。
「發小,從小一起長大的,一直人憎鬼嫌的性子。」
可惜工作後老成得像七八十歲的老古董。
我一邊收拾碗筷,一邊想上輩子江岑求婚時對他老婆板正嚴肅的表白,有點想笑。
裴昱從我手裡把碗筷接過來,自顧自走到廚房洗幹淨。
我想攔,沒攔住。
他倔強,帶著點委屈的眸子掃過來,我所有原則都成了泡沫。
雖然總感覺他那雙縱橫捭闔,馳騁沙場,殺數字定理於無形的手不該沾上洗潔精。
我苦惱地撓頭。
9
第二天,一大早,我叫了江岑一起,趁他爸爸沒醒,偷偷把裴昱的手稿都偷了出來。
放在我房間裡,摞了好大一塊位置。
江岑看著感慨:「你還收破爛?」
我踹了他一腳:「你不懂,這都是人類的瑰寶!」
「你有病吧。」
「你才有病!」
就要和江岑打起來,裴昱突然橫在我們倆當中。
他嗓音清淡:
「上學時間過了,我們都遲到了。」
我撓頭:「那個,我請假了……」
昨晚上就請好了。
這也真的很無奈。
成年人經歷告訴我,高效重於時間堆疊。
打工人思維根本不能用在高中,不然就連補覺也會是明目張膽的請假理由。
裴昱「嗯」了句:「我也請假了。」
江岑氣得大喊:「你們拋棄我是吧!不講義氣!」
我好心提醒:「你再不去,早讀時間都過了。」
江岑拎著包罵罵咧咧跑了。
我呼了口氣。
好不容易安頓下來,裴昱盤腿坐下,骨節分明的手落在潦草字跡上,一張張分類,然後歸納放好。
我蹲下來,盯著裴昱的側臉上神。
他是真的很好看,不誇張的那種,清晰立體的下颌線,造物主都忍不住嫉妒。
我呆呆地看著。
看著看著,突然對上裴昱的漆黑的眼睛。
「在想什麼?」
「你好漂亮!比女人都好看!」
我不過腦子,脫口而出。
轉而羞紅了臉,抓著頭發唾棄自己。
快三十的人了,居然還能對著一張十七歲的臉犯花痴。
裴昱臉上是明晃晃的笑意,「那跟江岑比呢?」
「提他幹嗎,他連你頭發絲都比不上。」
我嘟囔著,不理解他為什麼要這麼問。
裴昱笑意更濃了。
唇角彎彎的,原本陰鬱的氣質散開,多了幾分少年氣,眼角微彎著,更加勾人了。
我火速站起來:「我去幫你倒杯水。」
然後飛快衝了出去。
我怕再不走,自己會忍不住尖叫。
上輩子,裴昱爆火網絡,男女通吃、老少皆宜的顏值吸引一眾迷妹。
當然也有黑粉。
很搞笑的,他們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在「裴昱好醜」的詞條下瘋狂罵人眼瞎。
一邊懟人一邊希望裴昱早日被帥死,造就網絡一大奇觀。
我大口喝著涼水,安慰自己愛美乃人之本能。
10
漸漸地,也是我軟磨硬泡的,裴昱每天放學都會先到我家寫作業。
爸媽回來的時候,我正蹲在地上收拾課本。
裴昱抱著手臂靠在門框上看我,臉上笑意溫柔。
我剛想跟爸媽解釋,我媽就笑眯眯地,越過我去找裴昱:「你是沐沐的同學?」
喜愛之情溢於言表。
因為他那張人神共憤的臉。
我有點無語,想了想,還是跟我媽透露了點他的家庭情況。
我媽更加心疼了,每天都拉著他在我家吃飯。
裴昱原先還有點拘謹,後面漸漸熟悉,還能磕磕絆絆接上一兩句我的調侃。
我端著草莓進房間,輕手輕腳。
裴昱在擰眉思考,筆尖在紙面移動,沙沙作響。
我撐著腦袋,打開練習冊,打了個哈欠。
裴昱放下筆,語調很溫柔:
「困了?」
我迷蒙地搖頭。
裴昱沉默片刻,從口袋裡掏出一包牛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