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去畫室教孩子們畫畫,小朋友們嘰嘰喳喳問她:“溫老師,今天我們畫什麼?”
她說:“老師不會規定畫什麼,眼前的世界什麼最吸引你,你就畫什麼。”
拿到工資,存夠錢後,她孤身一人去了東非,扛著相機,坐在向導的小卡車上,看黃沙彌漫的草原上,大象悠然來往,老虎兇猛奔騰。
後來又去了阿拉斯加看極光,寂靜一片、漆黑深沉的冰湖前,她聽見無數人和她一起歡呼,為這世間罕見的壯觀奇跡喧哗落淚。
摩洛哥的藍白小鎮裡,她蹲在路邊喂隨處可見的野貓。它們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後來她在東四十條的小胡同裡開了家飯館,做家常菜,白日裡帶著孩子們一同畫畫,偶爾也教教鋼琴。
飯館沒有名字,雖稱不上談笑有鴻儒,但總是往來無白丁。
電影裡,有一個在她的影響下長大的小姑娘,一次感情受挫後,哭著來找大姐姐訴苦。
大姐姐摸摸她的頭,說人生在世,總有許多不如意,但若是事事如意,活著反倒無趣不是嗎。
後來小姑娘緩過勁來,嘰嘰喳喳纏著她問了不少問題。
“那你以後不結婚了嗎?”
“再說吧。海內存知己,如今沒有,不代表那個人不存在,隻是還沒遇見。”
“飯館真的不起個名字嗎?”
“不起。人人都有的,我偏不要,是不是顯得更特別了一點?”
小姑娘咯咯笑,說:“那你再給我講講你去尼羅河坐熱氣球漂流的故事。”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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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電影的最後,畫面上是靜靜流淌的尼羅河,黃昏的天空如同緩慢燃燒著,漂著一隻色彩斑斓的熱氣球。
像是終於自由的靈魂,如風一般,誰管世間枷鎖重重,恩怨情仇重如山。
片尾曲是很多年輕人都喜歡過的歌:
誰說不能讓我此生唯一自傳
如同詩一般
無論多遠未來
讀來依然一字一句一篇都燦爛
剛才所見的溫宛,也許並不像電影裡一樣去到過那麼多的地方,做過那麼多勇敢的事,但她從過往走出,自在如風,本身就已經是道美麗風景。
隻是在昭夕的故事裡,她美得像個傳奇。
程又年靜靜地望著昭夕。
其實講故事的人,本身就是個傳奇。
第46章 第四十六幕戲
出門時,太陽剛剛落山,餘溫尚在,穿裙子倒也還能抗住。
如今夜幕低垂,白日升上去的溫度也消散得一幹二淨,昭夕嫌冷,就把車停在了地科院的宿舍外面。
倒也不好意思開口說是因為冷。
畢竟愛美是女人的天性,但是愛美到穿太少、沒法下車,一下車可能就會在寒風中抖腿的地步,講出來也需要勇氣。
昭夕有偶像包袱,這種事當然不會直說。
“你自己回去吧。”她很鎮定,“我懶得走。”
沒想到被人一眼看穿:“是懶得走,還是冷得沒法走?”
“……”
昭夕瞪他,“你煩不煩啊程又年,說你是鋼鐵直男都侮辱了鋼鐵。”
程又年不禁莞爾。
“那你也要好好努力。”
昭夕莫名其妙,“努力什麼?”
“努力練就鋼鐵一般的意志,才能在鋼鐵直男的攻勢下,無堅不摧,百折不撓。”
昭夕:“……”
她嘖嘖稱奇地看他半天,才感慨道:“非但個性直如鋼鐵,這臉皮也夠鋼鐵啊。看來是時候給你換個微信備注了。”
程又年微微一頓,“我的微信備注是?”
“包工頭。”她得意地笑了。
程又年一哂,倒的確是她會起的名字。
他又問:“那你打算給我改成——”
“鋼鐵俠。”昭夕斬釘截鐵,擲地有聲。
外間冷,程又年不指望她會下車散散步,卻也沒有急著離開。
車停在路口,兩人坐在車裡說著沒營養的話。
倒也樂在其中。
某一刻,昭夕忽然開口問他:“三部電影,你更喜歡哪一部?”
見程又年微微一怔,她別開眼,給了他三個選項:“《木蘭》、《江城暮春》和《如風》,更喜歡哪一個?”
她問得很鎮定,眼神卻沒有往他這裡瞧上半分。
於是程又年思忖片刻,才說:“你是想問,比起當演員來,轉行做導演這個選擇,是不是更適合你吧。”
這下輪到朝夕愣住,驚訝地對上他的目光。
“你怎麼……”
兩人對視片刻,她又不自在地挪開眼,嘀咕道:“我早說你會讀心術了!”
程又年笑笑,答非所問:“剛才講過《如風》的由來了,那麼,又為什麼會拍《江城暮春》?”
昭夕不假思索地說:“想談談大家避之不及的話題,比如家暴;和某些強加於人的價值觀,比如夢想。”
對上程又年的目光,她頓了頓,解釋說。
“初中時,班上曾經有個女孩子,曾經受到家暴困擾。她母親很早就去世了,父親是個酒鬼,隔三差五就喝得爛醉回到家裡,不高興就動手打人。好多次她來上學時都鼻青臉腫,在學校也沉默寡言,從來都自己一個人待著,不太合群。”
“沒有人管她嗎?”
“有。鄰居同情她,偶爾聽見她在家哭喊求救,會報警。”
程又年沒說話。
昭夕嘲諷地說:“可是警察來了,就隻會問,發生什麼事了?那位父親的臺詞也是亙古不變——小孩不聽話,教育一下。”
“警察隻能勸他,打孩子是不對的,教育不能採用暴力的方式。就算她哭著說父親是酒鬼,常常打她,警察又能幹什麼呢?”
昭夕抬眼望著他,輕聲重復:“面對家暴,警察到底能幹什麼呢?”
昭夕,你太悲觀了——程又年沒能說出口。
無數的社會新聞都在重復著這樣的故事,茶餘飯後,人們對待家庭暴力司空見慣。
也許會在公眾平臺猛烈抨擊這樣的行為,口口聲聲說施暴者不配為人,可鍵盤之後,隔著電子屏幕,人們說過就忘了,到底無能為力。
昭夕一口氣問了很多——
除了警察教育,到底有誰能阻止家庭暴力?
很多人提議把施暴者拘留起來,打一次人拘留一次,遲早會改。
那麼設身處地想一想,當施暴的父親丟了飯碗,家中的小姑娘又該誰來撫養?
警察嗎?
還是發展中國家尚不健全的福利機構?
人們除了同情,除了隔著屏幕口誅筆伐,還能做些什麼?
老師同學,社區鄰居,勸導無效,心有餘而力不足,難道要眾籌撫養受害者嗎?
就算善良人居多,一個孩子他們幫了,可同樣備受煎熬的無數孩子們,他們都能幫嗎?
末了,是第二個初衷。
關於所謂的價值。
“當一個曾經的受害者,如今以工程師的身份站在領獎臺上,功成名就時,人們期望聽到些什麼,看到些什麼。”
昭夕慢慢地,用力地回憶著《江城暮春》裡,那位工程師說過的話。
她說:
“人都是健忘的。痛苦的回憶,令人不快的經歷,他們總會忘得一幹二淨。所以人人都愛說:沒事了,苦盡甘來了,你成功了,不愉快的都留在過去吧。”
“但是很多人並沒有辦法把它們留在過去。”
“那時候我在想,電影的結尾處,如果我是臺下的觀眾之一,我願意聽到什麼。”
“我大概想聽工程師說,不管這條路有多辛苦,因為夢想,他始終堅定地爬過了高山,越過了低谷,一往無前。”
這樣,故事才顯得圓滿。
父母才更有勵志的材料教育子女用功讀書。
社會也就不用背負沉重的壓力,直面他們對家暴這件事無能為力的事實。畢竟他們也能理直氣壯地說:他最後不是成功了嗎?
那麼,成為一名出色的工程師,昔日的少年就真的成功了嗎?
有誰關心過他是否走出了陰影。
有誰在意過成為工程師到底是不是他的夢想。
是從什麼時期起,功名利祿成為衡量一個人的價值的唯一判斷標準?
昭夕一口氣說了很多,像個熱血少年,慷慨激昂到最後,才發覺車裡靜靜的,就隻有她一個人像個女戰士一樣,發表所謂的自由宣言。
“……”
她面上微紅,有些發燙,停下了慷慨陳詞。
程又年:“怎麼不說了?”
“……”她瞥他一眼,“你不用忍,想笑就笑吧。”
“笑的理由是——?”
“笑我中二,像個憤青一樣唄。”
程又年卻靜靜地看著她,半晌才說:“恰好相反。昭夕,在我看來,你前所未有的閃耀。”
她一怔,忘了說話,車裡頓時更加安靜了。
先前的面紅耳赤大多是因為激動,此刻則是因為——
不知所措。
還有些慌亂。
她思忖片刻,小心翼翼地反問:“是我耳朵出問題了嗎?你居然在誇我?”
程又年啞然失笑,半晌才點頭:“那你大概要好好適應一下了。”
“適應什麼?”
“昭夕,今後我大概會,常常誇你。”
*
昭夕到家時,並不是很記得清自己是怎麼把車開回來的。
因為她更像是飄回來的。
全自動跟車系統再次上線。
她默默地換好睡衣,又默默地敷了張面膜,最後拿著手機,默默地鑽進被窩。
打開微信,找到陸向晚。
【宇宙無敵美少女】: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
【宇宙無敵美少女】:急急急,十萬火急!!!!!!!!!!!!
觸目驚心的感嘆號,完全不像她剛才表現出的那麼從容淡定。
地科院外,兩人共處一車。
面對程又年那句今後大概會常常誇她的臺詞,昭夕是怎麼回應的?
她當時特別鎮定地說:“哦,那我建議你多看看《成語詞典》、《小學生好詞佳句》之類的書。”
“為什麼?”
“因為昭導從小就貌美如花、人見人愛,贊美之詞聽到耳朵起繭。”
“……”
“所以為了實驗的成功,你要學會如何與眾不同地贊美我,畢竟普普通通的誇獎一般都無法打動我,你需要標新立異、脫穎而出。”
如今鑽進被窩,昭夕的興奮才姍姍來遲。
大腦仿佛產生了類似於酒精的化學物質,她還分神揣摩了一下,跟陸向晚說,要是程又年在,說不定能替她解釋一下這是什麼物質。
陸向晚在對面嗤之以鼻——
【陸向晚早晚發大財】:別往他臉上貼金了朋友,不是他有文化,明明是你知識太匱乏。你不知道那是什麼物質,問我啊!
【陸向晚早晚發大財】:多巴胺。多巴胺聽說過嗎?!
【陸向晚早晚發大財】:所以我說你吃了沒文化的虧,你那圈子裡多的是花瓶,腦中空空。現在遇到個圈外人,人家三言兩語秀了點常識,就被你當寶貝疙瘩似的捧在手心。昭導,聽我一言,沒知識要有常識,沒常識你就多看看電視!
昭夕很生氣。
【宇宙無敵美少女】:多看看電視我就有文化了?
【陸向晚早晚發大財】:文化是不可能有的,有的話,追劇女孩每天看劇就完事,誰還去上北大清華?
【宇宙無敵美少女】:那我幹嘛要看電視?
【陸向晚早晚發大財】:至少你能多點常識,知道多巴胺是什麼,順便了解一下生命一號和腦白金,非常適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