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讓他們離我二十步遠,趁他們不注意,鑽到了一家藥鋪。
等他們找到我時,我已經辦完事出來了,手裡光明正大地提著幾包藥。
回府後沒多久,我暗中留心,看到那藥鋪老板都被帶到了雲鏡面前。
我躲在隔壁偷聽。
「那位夫人出手闊綽,讓我開了些補腎壯陽的藥,還留下五十兩銀子。」
燕蒼本想繼續審問,為難地看了雲鏡一眼,不敢繼續問了。
雲鏡黑著臉問:「她買這個幹什麼?」
藥鋪老板嚇得魂都要丟了,戰戰兢兢道:
「夫人說從史書上看到過太監復陽的案例,問草民有沒有辦法能……能……」
「放肆!」燕蒼一聲怒喝。
在太監面前提這個,跟給老虎拔牙的效果差不多。
雲鏡表情僵硬:「她還說什麼了?」
藥鋪老板嚇得哆嗦,但又不敢不回話。
「她還說,一個女人這輩子如果因為一個男人的原因而生不了孩子,是不完整的。」
「……」
這一刻,空氣徹底安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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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鋪老板被燕蒼抓著領子提出去了。
雲鏡早就發覺我躲在隔壁。
「暮暮。」
我一臉不快地走出來:「你監視我的行蹤?」
雲鏡不敢直視我的眼睛,也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外面寒風呼嘯,襯得屋內越發安靜。
他低著頭,尷尬地問道:「你,晚上,很難受嗎?」
「忍忍就過去了。」我大度道。
他的喉結動了動,臉色更加難看。
他是成年後淨的身,所以有喉結,說話聲音也正常。不像那些從小就淨身的太監,聲音尖細,長相陰柔。
聽人說,他是五年前進的宮。
在與我分開的那一年。
我走過去抱住他,在他懷裡蹭來蹭去:「雲郎,我真的好想有個孩子。」
他想要回抱我的手停在半空。
半晌,才道:「要不……」
我猜他想說,過繼一個別人的孩子。
我打斷他的話,繼續道:「我想跟你生孩子,生個身上流淌著我們的血液,長得像你又像我的孩子。」
火盆裡的銀炭炸出幾個火星子。
「暮暮,別說了。」
他壓抑著難言的情緒,將我推開。
這是雲鏡第一次主動推開我。
他雙手抱著頭伏在案上,眉頭緊皺,表情痛苦而猙獰。
14
我接過侍女端來的藥,婷婷嫋嫋地走到他面前。
「藥煎好了,你喝嗎?」
他抬起通紅的眼,無助道:「我喝那個沒用的。」
「可我熬了整整兩個時辰,怕你覺得苦,還在裡面加了糖。」
「反正是補藥,喝了也沒壞處,你好歹喝一口嘛。」
我拿出殺手锏,嬌滴滴地喊他:「雲郎~」
「我說了不喝!」
他突然衝我吼道。
我被嚇到了,傻傻愣在原地。
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起身握住我的手:「對不起,暮暮,我不該那樣跟你說話,我錯了,你打我。」
我默不作聲地放下藥碗,轉頭就要離去。
「別走!」
他從身後摟住我的腰,聲音近乎哀求:「我喝,我全都喝掉,你不要生我的氣。」
他端起藥碗,一飲而盡。
藥裡放了寒食散,是我從藥鋪老板那裡弄來的。
藥鋪老板的話,也是我教他說的。
聽人說,最厲害的殺人手段是誅心。
我冷冷地看著這個我曾經最愛的男人,我一直在誅他的心。
連著幾天晚上,雲鏡隻是抱著我睡覺,那隻手沒有再為非作歹。
他有時會輕輕啃我的肩膀,自厭道:「暮暮,你說老天為什麼這麼對我?」
他想從我這裡聽到幾句安慰。
我也跟著唉聲嘆氣:「是啊,老天為什麼這麼對我?」
他在抱怨命運不公,我卻是在抱怨他。
一個內心千瘡百孔的人如何去安慰自己的仇人呢?
燈燭熄滅,眼前浮現的是爹爹慘死時的模樣,還有府上三十七口人在熊熊烈火裡的哀號。
我之前進宮,便是想尋找機會向陛下陳情家中冤屈,希望陛下能主持公道,誅殺奸佞。
說來奇怪,在宮裡溜達了那麼多次,我都沒遇見陛下。
雲鏡發燒昏迷那幾天,陛下就在御花園出現了,盛情邀請我去龍涎宮喝茶。
他屏退左右,與我闲話幾句。
有大臣恰好來遞折子,稟道:「陛下,鹽州縣令遲家全府被火燒死,連他唯一的女兒也死在大火中,掌印派人查了,說是附近山賊所為。」
皇帝痛心疾首:「朕又失去了一位忠臣啊,罷了,讓人好好安葬吧!」
我用指甲把藏在袖中的手掐出血印子,面上盡力維持著波瀾不驚的神色。
皇帝觀察我的神色,隨口道:
「雲夫人你看,朕朝政繁多,平時多虧了雲鏡打理,希望他早點好起來才是。」
離開時,我心情沉重。
陛下已經查到了我的身世,也知道我遲家蒙受大冤,但是雲鏡的勢力太大,他沒有辦法,所以起了利用我來除掉雲鏡的心思。
我心中苦笑,我寄希望於天子,天子卻寄希望於我。
罷了。
我自己的仇,自己報。
15
雲鏡最近很忙,刑部侍郎經常來府上。
「工部尚書褚尚廷督辦河務失職,已被投入大牢,年後便將其問斬。」
「死他一個怎麼夠?」雲鏡轉著手上的白玉扳指,負手站在窗前,「他的族人呢?」
「是,掌印的意思,下官明白了。」
「等等,」雲鏡喊住他,「褚尚廷的命,咱家要親自去取。」
我覺得渾身寒涼。
我爹是七品地方縣令,被他默不作聲地害死了,可褚尚廷是朝廷二品大員,竟然也能被他左右命運。
長袖善舞弄權術的是他,對我無底線忍讓的也是他。
很難將這樣一個視人命如草芥的人,跟晚上那個對我甜言蜜語的人聯系起來。
許是寒食散的緣故,雲鏡最近經常顯得很亢奮。
他不知從哪裡弄來一堆玉制的小玩意兒,非要在我身上試試。
被折騰了幾夜後,我白天偷溜出府,去了清風館。
我銀錢給得足,盤靚條順的公子都願意伺候我。
我點了三個。
雲鏡踹開門的時候,公子甲在珠簾外撫琴,公子乙在給我捶腿,公子丙剝好了橘子,正要送入我的口中。
雲鏡的臉綠了。
他抓起椅子就把公子甲砸飛了,公子乙挨了一腳,原地吐血,公子丙喂橘子的那隻手被雲鏡砍了一刀,血哗哗地流。
外面呼喊吵鬧聲亂成一片。
「暮暮,你來這兒做什麼?」他臉色陰鬱。
我卻絲毫不覺羞恥,低頭咬著手指:
「呃,做些……你做不到的事兒。」
公子甲忍不住「嘶」了一聲,急忙捂住自己的嘴。
雲鏡把我逼迫到牆邊,顫聲質問:「我把你伺候得不舒服嗎?」
「隻有你以為我很舒服。」我痛苦地別過臉去。
「你昨晚喊了很多聲『雲郎』,求我停下。」他繼續道。
「嗯,我是真想讓你停下。」
「……」
雲鏡臉色森然,怒道:「你是我妻子,怎麼能來這種地方?再說這種地方不幹不淨,萬一……」
我捂嘴輕笑:
「掌印是說這裡的人不幹不淨嗎?」
「你莫不是忘了,你的娘,也是在這種不幹不淨的地方將你生下的。」
「你不幹淨,你娘也不幹淨?」
我笑得愈發張狂,臉上猛地挨了重重一巴掌。
他打完我,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手,忽然無措起來:
「暮暮,我不小心,我……」
這裡過於嘈雜,正逢燕蒼過來回話,雲鏡將我扛到肩上,吩咐道:「全都處理幹淨。」
回府時,天上已經下起了蒙蒙雪花。
雲鏡看著我通紅的半邊臉頰,輕聲問:「疼嗎?」
「你以後罵我,別罵我娘。」
「你怎麼知道我的身世?誰跟你說的?」
他叨叨了半天,才意識到我真生氣了,我既不說話,也不看他。
雲鏡急了。
「暮暮,你打我。」
他抓著我的手就要往他臉上打去,我厭惡地抽回手,將他拒之千裡。
他說盡了好話,我眼睛一眨,淚水就吧嗒吧嗒地落下。
「別哭啊,你一哭,我的心都要化了。」
他伏在我的膝上,可憐巴巴地央求:
「跟我說句話啊,別不理我。」
「除了你,我什麼都沒有了。」
「我該怎麼做,你才能原諒我?」
我冷聲道:「去外面跪上三天,我就原諒你。」
我本是為了氣他。
沒想到他說:「好。」
竟然真的去院子裡跪著了。
雪越下越急,細如牛毛,府內家丁匆匆走過,不敢往那邊多瞧一眼。
我不過是罵了他的母親一句,他便怒火攻心成那般。
他有母親,我也有爹爹。
眼睜睜地看著爹爹被他虐待致死的時候,我又是何種心情?
不知何時,臉上已溢滿淚水。
我拿錦帕擦眼淚,卻發現是雲鏡送我的那條,上面繡著「暮雲」二字。
他以前最喜歡對我說一句話:
「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我恨恨地將手中錦帕撕成兩半。
16
雲鏡的母親名叫雲娘,擅彈琵琶。
我幼時跟著爹爹去參加當地一位富紳的家宴,雲娘被請來彈琵琶。
我不懂欣賞絲竹管弦之聲,從席上抓了幾塊糕點藏在袖子裡,就跑出去玩了。
後花園裡,幾個大人往一個小孩子身上扔石子。
「喲,頭一次見上門賣藝帶孩子的。」
「小孩,知道你爹是誰嗎?聽說青樓的女人被搞大了肚子,都不知道懷的是誰的種。」
「雲娘不是號稱賣藝不賣身嗎,怎麼還有孩子?」
「嗐!那種地方出來的都是賤貨。」
小孩大聲喊:「我娘不是賤貨!」
卻引來了他們更惡毒的嘲笑和欺凌。
我過去轟走了那幫人。
俗話說富人怕官,他們是富紳家的兒子,但我是縣令的女兒,即便隻有十二歲,他們不敢為難我。
那個小孩就是雲鏡,比我還大一歲,卻長得很瘦。
我安慰他:「你娘就是席上那個彈琵琶的嗎?她彈得可好聽啦,長得也很美,你不要聽他們胡說八道。」
小雲鏡抽了抽鼻子,一板一眼道:「我娘常教育我,『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我不跟他們一般見識。」
「就是。」我喜滋滋地從袖子裡掏出綠豆糕,分給他一半,「吃。」
我對那個年紀的事,本也沒什麼記憶,何況是這等小事。
十八歲那年的上巳節,我去承安寺看桃花,不知不覺誤入桃林深處。
有一青衫男子穿花度柳而來,他清姿卓然,衣袂翩翩,看得我險些恍了心神。
「小姐可是迷路了?」
他溫聲開口,聲音如昆山玉碎,好聽得緊。
我忙不迭地點頭。
他頗有風度地在把我送到寺廟大門處,跟焦急等待的小翠會合。
「多謝公子引路。」
「遲小姐不必客氣。」
我的眼睛亮了:「你認識我?」
他便說起當年之事,我想破了腦袋,也才想起了一點點。
那天我的心情莫名地好,到了晚上也翻來覆去地想白天的事,激動得睡不著覺。
17
我和雲鏡相識相知,海誓山盟。
但是我爹不同意。
他氣得指著我的鼻子罵:
「你哪怕找個窮秀才,找個殺豬匠,都比嫁給這個娼妓之子要強百倍!」
可我覺得雲鏡除了出身以外,什麼都好。
他不僅生得俊美,而且在雲娘的悉心教導下,精通琴棋書畫,品行端方,是不可多得的君子。
相處兩年,他從未做過逾矩之事。
那次我與他偷偷約在茶樓的包間見面,還沒說上幾句話,爹爹便聞風而來。
相思之苦,斷人心腸。
我實在受不了不知何日才能與他相見的滋味。
在雲鏡茫然的目光裡,我扯亂自己的衣裳,一頭鑽進他的懷裡。
爹爹來時,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這一切:
「難道你們兩個已經……」
我故作羞赧地轉過頭,低聲懇求:「還望爹爹成全我和雲郎。」
雲鏡急忙阻止我:「暮暮,事關你的聲譽,不要亂說。」
我一口咬定,已經與雲鏡發生了肌膚之親,今生非他不嫁。
爹爹氣火攻心地將我們兩個抓回去,分別關起來審問。
「暮兒,你知道雲鏡的娘是什麼身份嗎?是罪臣之女!」
我辯解道:「我見過雲娘,她人很好的!而且雲鏡說他家是被奸臣所害……」
「閉嘴!」爹爹給了我不算重的一巴掌,「不可妄議朝政!」
我強忍著眼淚。
爹爹掐著腰,煩躁地來回踱步。
「你口口聲聲說雲鏡才華橫溢,那有什麼用?他是賤籍,這輩子都不能考取功名。」
「你要是嫁給他,將來你們的孩子也是賤籍,永遠低人一等,一輩子被人欺負得抬不起頭!」
這話像刀子一樣扎在我心上。
我央求Ŧüₚ道:「爹,能不能讓雲鏡入贅?將來孩子跟著我們姓,就不算賤籍了……」
「你還嫌我這張老臉丟得不夠多?」
「你娘走得早,我就你這一個女兒,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往火坑裡跳啊!」
站在爹的立場,他沒有錯。
得不到爹爹祝福的愛情,注定不會有好結果。
「雲鏡呢?」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