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我爹說，你本名叫張懷素？」
我點了點頭。
「虛懷若谷，懷真抱素，是個好名字。」
我眼眸微斂，卻沒有接話。
張懷素是好名字，可我不做張懷素已經很久了。
這個名字於我而言已經太陌生。
「你會不會怪我叫你狗兒這樣難聽的名字。」
「不會」，我搖頭，低聲說，「隻是個稱呼，我並不在意。」
安之照撐起身，借著月光摸了摸我的耳垂：
「我叫你狗兒，平時處處打壓你，隻是想讓你覺得離開我，離開安家，你就活不下去。
「其實一次見你，我就覺得你很好看。和你的名字一樣好。」
我突然笑了起來，對上安之照滿是疑惑的眼神：
「老爺把我買下來，是因為我和少爺長得像。
「所以少爺你覺得我好看，不就是自戀？」
月光下，我倆嬉笑打鬧著，似乎丟ŧṻ₂掉了所有的煩惱。
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少爺，我也不是低人一等的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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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後來的日子裡，安之照確實對我越來越好。
好的超出了主僕關系，好的像一根刺扎進了旁人的眼裡。
出門在外，隻要沒有安老爺在，我就不用刻意換上他的衣服。
甚至有一次，我發了燒，是安之照到我屋裡來給我端來了香噴噴的飯菜。
他說：「懷素，這是我讓劉媽特意為你弄的藥膳。
「你這次生病，一定是平時吃得少，營養不良。
「往後，你想吃什麼就告訴劉媽。少爺我要讓你白白胖胖的。」
我感激地瞧了他一眼，正要伸手去接碗，關之照卻突然收回了手，他低頭先嘗了一口。
他說：「從前總是你替我試第一口，往後不必了。若隻有你我二人在，就由我來試這第一口。」
我又是感動又是驚訝：「少爺的生命比我重要，萬一……
「萬一我真被毒死了，你就離開安家，跑得遠遠的，再也不要回綏城。」
我連忙捂住他的嘴：「少爺，你別瞎說。」
他卻反握住我的手，親了親手心。
「懷素，我說過會對你好。」
「謝謝少爺……」
安之照的愛太熱烈，不懂得掩藏。
他再沒喊我過「狗兒」，而是改叫「懷素，懷素」，我若不應，他便會一直這樣喊下去。
人前也不避諱。
我心中隱隱不安，也常勸他不要如此張揚。
可他卻說：「怕什麼，在安家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如果我爹要罰你要殺你，那我就和你私奔。本來這個少爺我也不稀罕做。
「你才是我安之照這輩子最珍愛的人。」
我垂眸：「少爺，一輩子很長很長。人心都是會變的。」
安之照的眼眸熾熱而明亮，他的臉逐漸變得稜角分明，臉上的銳氣始終沒有變過。
「我對你的喜歡，永遠不會變。除非是你不要我了。」
「懷素，你會變嗎？」
我沒有回答他。
安老爺到底是找上我，約見在他會客的書房。
他一身黑色綢子長袍馬褂，手中握著精致的小茶壺。
安明佑背對著我說：「我要送阿照出國，八年。這八年他都回不了綏城。」
我渾身一震，八年實在是太久，太久。
安心在國外也不過待了兩年。
安老爺此番安排的用意已很明顯。
見我神情恍惚，滿臉失落。安老爺隻是淡然蘸墨提筆，在紙上揮灑幾個大字。
他說：「你也可以繼續留在安家，等他回來。」
我心中又升起一絲欣慰，可轉念一想，異國他鄉，即便我能等安之照八年，安之照又能守得住嗎？
我想，這便是安明佑的初衷。
安明佑對著剛寫好的墨跡吹了口氣，揚了揚眉，心情很是不錯。
他將那紙塞進我懷裡，背著手徐徐踱出了書房。
那四個字寫的是：「開枝散葉」。
7
安之照得知了他爹的安排，幾乎將安家鬧翻了天。
他將書房裡他爹的文玩珠寶砸得稀碎，其實自從他長大，收斂了性子，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糟蹋過東西了。
可安明佑卻一點不生氣，說：「隨便砸，我安家的寶貝你就是砸一輩子也砸不完。」
安之照簡直要氣瘋了，他抓狂地大吼：
「我死都不出國！」
安之照幾乎是罵了一下午，龇牙咧嘴，面目可怖。
下人們不敢上前去勸，都是繞著滿眼通紅的他走。
直到傍晚時分，安老爺才開了門。
他還是握著那盞茶壺，臉上沒有一點波瀾：
「你可以不出國」。
安之照表情隨即一喜：
「但你就必須娶妻，我看佟家的閨女不錯。她爹是商會的一把手，於安家大有裨益。」
安之照呆滯了許久，「撲通」一聲朝他爹跪了下去：
「爹，我不娶。我不想娶！
「我也不要出國。」
安明佑挑了挑眉：「你沒得選。你以為你和張懷素那小子的事情瞞得住我嗎？
「你應該知道，我對危害你和安家的人，從來不會手軟。」
安之照渾身一抖，滿臉沒了血色：
「爹，懷素不會害我，也不會害安家！你不要動他！」
「那你選吧，出國還是娶妻？」
安之照跪在地上，白著臉良久沒開口。
安老爺不急也不怒，臉上還掛著笑：
「好兒子，慢慢想！」
8
傍晚，安之照突然衝進我的房間，嚇了我一跳。
他抓著我的手左看右看，滿臉的焦急和擔憂：
「懷素，你怎麼沒去吃飯？
「沒有受傷吧？沒有人對你做什麼吧？」
我茫然地說：
「沒有，我沒事。少爺你怎麼了？」
安之照稍微松了口氣，但很快又皺起了眉頭。
他在我的房間裡踱來踱去，我正想開口問他。
他卻猛然拉住我說：
「懷素，咱們離開這裡吧！」
「離開哪裡？」我張著嘴，腦子還沒反應過來。
「離開安家，離開綏城！」安之照滿臉失魂落魄，「我爹逼我出國，可我出國了，你怎麼辦？」
「他們要是趁我不在，害你，欺負你，怎麼辦！」
「這……」我明白了安之照的意思，可是如果離開了安家，我們能去哪裡？
我能過回從前的苦日子，可他一個大少爺能受得了那些苦嗎？
就在我思忖之際，門外卻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
安老爺帶著一群人闖了進來。
他說：
「我的寶庫裡丟了東西，有人看到你昨晚從那裡經過。」
我咬著唇，意識到大事不妙。
果然，沒多久，安老爺的手下就從我房間不知道哪個角落裡搜刮出了「贓物」。
安明佑又說：
「把這個家賊抓去官府。」
安之照紅著眼大吼：
「誰敢動張懷素，我就拔了誰的皮！」
安明佑臉色一沉：
「昏了頭的東西！我先扒了你的皮。」
在安明佑的示意下，家僕架住了安之照，然後幾個人又將我摁倒在地上。
我的腦袋磕在地上發出「咚」的一聲響，眼睛就立馬睜不開了。
安之照發了瘋，他掙脫開那些人，衝向我，卻很快又被團團圍住。
打鬥之中，安之照搶來一把匕首。
他先是將匕首衝著那些人，但很快發現無濟於事。
於是將匕首對準了自己的咽喉。
他對安明佑說：
「你們要是帶走張懷素，我就死在這裡。」
安明佑挑了挑眉，對安之照拿性命做要挾的舉動並不以為意。
他不相信安之照真的敢死，真的會為了一個僕人，一個男人去死。
可毫不猶豫地，安之照就狠狠往胳膊上劃了一刀。
鮮血順著他的胳膊不停往外流，眾人傻了眼。
還沒等所有人反應過來，安之照又劃下了第二刀。
這一刀更深，更長。
鮮血如注，濺得很高。
眾人放開了我，驚呼著湧向他。
「快救人！」
「叫大夫！」
我感到一陣天旋地轉，滿眼都是刺目的紅。
我不知道是怎麼爬到安之照身邊的，哆嗦著唇，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隻有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
安之照握住我的手心，捏了捏。
他的手很涼，從來沒這麼涼過：
「懷素，別怕。」
9
安之照出國的事情因為受傷而被推遲。
我日夜陪在他的病床前。
好在安之照救治及時，恢復得很快。
病榻上，他又開始不老實。
「懷素，少爺我為了你死都願意。」
他衝我笑：「懷素，你愛我嗎？」
我嘆了口氣：「我記得，上次我回答過這個問題。」
安之照卻不合時宜地撒起了嬌：
「那我要聽你再回答我一次。」
我卻轉移話題：「少爺，下次千萬別做這種傻事了，你要是有個萬一……我。」
安之照眼睛亮了起來：「你怎樣？」
他又說：「我要是死了，就沒人整夜欺負你，不正合你意？」
我驚訝地看向安之照，湧上來一股無名的火氣。
「你不珍惜自己的身體就算了。
「隻是你要是就這樣死了，我得晦氣一輩子！」
說著我就要走，安之照卻從我身後一拉，我栽倒在病床上，倒在他的身上。
安之照盯著我的眼睛，柔聲問：
「你喜歡我嗎？懷素。
「你若是喜歡我，那麼就算哪天我丟了命，我也不是孤魂野鬼一個。」
我的臉在發燙，可心裡卻發著寒意。
我的眼前又出現安之照倒在地上，鮮血淋漓的模樣。
見安之照還要開口，我怕他再說些胡話，會一語成谶，情急之下，吻住了他的嘴。
慢慢地，那吻越來越深，越來越纏綿。
我喜歡安之照。
從很久之前，就喜歡他了。
可我隻是一個下人，是一個男人。
愛對於我這樣的人來說，太奢侈。
10
安明佑「啪」一聲推開了門。
我慌張得就要站起身來，卻被安之照摟得更緊。
可安明佑這次沒有罰我。
他隻是嘆了口氣，對安之照說：
「兒啊，你怎麼就不明白爹的一片苦心。
「若張懷素是女子，你們的事兒，我也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過去了。可他是個男人。
「即便我允許你們在一起，可往後，你在這綏城怎麼抬得起頭？安家怎麼抬得起頭？」
安之照冷笑一聲，眼神裡的敵意沒有減弱一分：
「說來說去，你在意的還是自己的面子。」
安明佑眼神閃爍，看了一眼我後，又說：
「八年，若這八年以後，張懷素和你之間還是情比金堅，你們二人都無怨無悔，我就成全你們。」
安之照猛然抬頭，哆嗦著唇。「真的？」
安明佑鄭重地點下了頭：「我保證」。
11
我替安之照收拾好行李，一直送他到綏城的郊外。
一輪巨大的明月照亮廣闊無垠的麥田。
夜風一吹，半人高的麥田猶如浪潮卷動，一浪接一浪。
安之照突然將行囊扔在黑土地上，拉起我的手，奔向浪潮的深處，奔向那輪巨大的月亮。
我們將安家的其他人甩在身後，甩得遠遠的。
好像短暫擺脫了命運既定的軌跡。
我們不約而同地哈哈大笑，手拉著手一起向後仰去，躺在柔軟的麥地裡。
我望著頭頂的星空巨幕，對少爺說：
「少爺，您看到天上最亮的那顆星星了嗎？」
安之照望著我，星星像是躍進了他的眼睛裡。
「看到了。」
「那是啟明星，少爺一個人在國外，如果孤單了，就把這顆星星當成我。」
我頓了頓，月光在安之照的側臉上勾勒出一層瑩潤的光點。
我忍不住擁抱了他，又親了親他的鼻尖，嘴角：
「少爺。我會一直等你的，不管多少年。」
安之照擁著我，一個翻身，將我壓在身下。
我們眼神交會，下一秒，一陣柔風吹來，麥子的香味鑽入我的鼻腔，還有來自安之照身上獨特的香氣。
我們的呼吸融進風聲裡，融進麥浪哗哗聲響裡。
安之照的動作很溫柔，沒有預想中那般疼痛。
直到聽見安家尋人的呼喊聲，安之照才不舍得離開。
他揉了揉我的耳垂，一字一句說：
「懷素，等我。」
12
八年有多久？
其實也沒有那麼久。
安之照出國的第二年，安心嫁了人，很少再回安家大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