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二的表情跟我一樣的懵:「啊?她需要支什麼招?」
「許久未見情郎了,開口第一句該說什麼啊。」陳大哥哥靠著船艙,散漫地說。
心事被戳穿,我的臉頰倏然發燙。
他們倆目光炯炯地看著我,我放下碗,故作鎮定地說:「陳大哥哥,你的鹽放得太多了啊,我要去喝水!」
41
船快靠岸了。
岸上一道人影漸漸分明。
玄色衣裳,竹似的挺拔,不用說話,就有渾然天成的氣魄。
陳小二用力揮手和小太子打招呼,然後拍拍我的肩膀,很歡脫地安排:「我和我哥就直接回軍中了啊,你們慢慢聊。」
我看向陳大哥哥,他笑了笑,沒有說話。
我沒動彈。
趁著船還沒靠岸,我連珠炮似的問他:「既然你早就不喜歡畫中人了,那為什麼又說自己的確是失戀了?」
陳大哥哥笑了:「你的反射弧會不會有點長?」
船身輕輕撞上了堅實的陸地,艄公開始收槳系繩。
我困惑地看他,而他顯然不準備作答。
陳大哥哥伸手過來,在空中停頓片刻,最後還是落在了我的發頂,用力揉了揉我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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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在延續雪松國那個不知名小院裡未完成的動作。
然後他收回手,含笑看我,像一個真正的兄長那樣對我說:「去吧,小荷。」
我仰著頭注視了他一會兒,最終沒能從那張自始至終帶笑的臉上讀出一個答案。
陳大哥哥不再說話,擺擺手,示意我快走。
他就像一柄從來鋒利的兵器,卻在此刻放任自己和雍思河溫柔的夜色融為了一體。
我轉過頭,從船上一步跨到了岸上。
夜風輕輕吹,我毫不掩飾自己的目光,認真地打量小太子。
他一直看著我,很坦然地由著我看,幽黑的眼睛裡顯不出分毫情緒。
我繞著他轉了兩圈,嘖嘖有聲:「不錯,長高了,也更英俊了。策馬過京都,大約能贏得滿樓紅袖招。」
他仍然不說話。
任憑我如何有意逗他開心,他始終沉默。
我不由得有點慌張,害怕他要秋後算賬。
我止住了腳步,輕輕推一推他,小聲問:「你怎麼不說話?」
手腕被反握住,我被拉進一個炙熱的懷抱。
隨從手裡的幾星燈火很貼心地熄滅了。
河水聲聲,不疾不徐地衝刷著河岸,好像某種和緩的伴奏。
然後我終於聽見一聲嘆息在耳邊響起。
執掌國事的太子殿下,多冷淡多有威儀的人,此刻說話卻帶了點鼻音,悶悶的,像是某種控訴:「你離開了足足一百八十九天。」
我想抬頭看看小太子的表情,他卻按住了我的腦袋,不肯讓我偷瞄。
我的臉頰被迫貼在他玄袍紋理上,忽然覺得他偶爾鬧脾氣的樣子還有幾分可愛。
「喂,」我說,「堂堂太子殿下,為什麼要在弱女子懷裡哭鼻子?」
他笑了,聲音低低地碾過我的耳朵,像沉沙質地,明明是聽慣了的音色,此刻卻有說不上來的感覺。
嗯,基本可以確定沒哭了。
「一百八十九天,你差點要變成別人家的公主。我有時會想,寧願你做我們漢朝的公主。雖然是做我妹妹,雖然天天不學無術得可恨,卻也好過相隔萬裡不得見。」
我被他一席話說得感動,又想抬頭瞧他神色。
這回小太子倒松開了扣在我後腦勺的手掌,我仰頭看他。
像是天上的星辰落了幾顆,很大方地全都贈予他的眼睛。又或者是山水畫裡冬夜的山野,唯獨小屋搖曳著燈火一簇。
在發光。
「有沒有人誇過你的眼睛很好看?」我喃喃。
他笑了,很溫雅:「隻有你這樣說過。」
掌握著至高無上權柄的人,總是深沉,總是情緒不外露。就好像是皇家的遺傳,刻在骨子裡的訓誡,叫他們坐在萬人之上的位置時,能挑得起天下的重任。
這當然也是枷鎖。
我用力抱住他:「哥哥說你對我的第一印象是,怎麼有人能這麼自由,這麼活潑。」
他不否認:「是這樣。」
所以才會生出一點好奇心,所以才會越走越近。
像被關在精美籠子裡的鳥兒,期待有朝一日能像籠外愛撒野的貓,竄梁上柱,自由自在。
他想了想,又說:「父皇讓我盡快娶親,問我是不是在等趙家姑娘病愈。我擔憂他要指婚,沒想到他居然說很中意你做太子妃。」
我驚訝:「為什麼?」
老實說,我對自己有著很清醒的認知。
太子妃是未來的國母,應當像山一樣穩重,像海一樣包容。
但我為人跳脫,還很小心眼。
我不由得懷疑皇帝陛下有什麼問題。
小太子笑:「你自己去問他吧。」
42
翌日,陛下召見我。
我在熟悉的宮殿間穿梭,最後叩開了皇帝的殿門。
他還是像往常那樣坐在寬大書桌後面,手裡一冊書,面前一盞茶。
隻不過消瘦了許多。
看見我來了,陛下抬了抬眼皮,很熟稔的口氣,仿佛我還是那個李小荷:「來了啊,坐。」
我裝乖,領了杯六安瓜片,坐在陽光疏落的窗子邊笑眯眯。
「陛下,好久不見。」
回廊下掛著幾隻精巧鳥籠,雀兒婉轉的啼聲偶然漏了幾聲進來。
皇帝就在歡快的鳥啾聲中慢慢開口:「阿兆小時候太懂事聽話,朕總疑心他能不能坐穩江山。畢竟啊,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人需要有一點無法無天的勇和莽。不過啊,你算是個異類,隨便別人怎麼說,總是我行我素。跟你相處久了,從前在朕面前說幾句話都會出汗的小小太子,後來居然能跟朕據理力爭了。」
我撓了撓頭:「其實我也沒您說得那麼好。」
皇帝輕輕合上眼睛,兀自說道:「未來若要做太子妃,你還得去見一個人。雖然她曾經傷害過你,但她畢竟是阿兆的嫡母。」
43
陽光跟隨我的步伐傾瀉了一地,然後又被合上的大門關在了身後。
宮殿還是那座宮殿,整潔又華美,卻仍然在盛大的夏日陽光中顯出幾分寂寥來。
大約是少了踏足的人氣兒。
塵埃在窗牖前漂浮,我看見皇後坐在深椅中,遠遠地抬起了手。
「你竟然要嫁給太子了?」這是她說的第一句話。
我坐在小幾上,沉默地看著她。
我們倆中間隔了一道精致的地毯,卻像是隔了一道天塹那樣遙遠。
「你倒真有些氣運。」
我實在不知道應該如何開口。自從知道了皇後居然是我親生父親的親姐姐之後,我對她的心情就五味雜陳。
如果知道趙小荷其實是霍小荷,她還會對我下殺手嗎?
但我並不敢這樣直接明了地問出口。
偌大的宮殿裡,隻有我們兩個人。
皇後還是那麼雍容華貴,從衣著到發式一絲不苟——盡管我聽說,她又被查出幾樁傷天害理的事情,因此一直被禁足在宮中,並沒有得到皇帝的寬恕。
比如說,她害死了小太子的生母,為的就是將他養在膝下,好成全皇後的生前身後榮耀。
「會下棋嗎?」她問。
我往前走了幾步,坐在長榻的另一側。
她執黑,我執白。
殿裡太安靜了,落子的聲音都被放大,無端地,我生出峭壁對坐的錯覺來。
「我有一個弟弟,英俊又聰明,從小就被寄予厚望。長輩們都說,霍家的榮耀要靠他來延續。」
皇後搭子成掎角,並不看我,自顧自地講那個十多年前的故事。
「我也很期待,期待他建功立業,以霍家嫡子的身份青史留名。」
她忽然抬頭,凌厲的丹鳳眼緊緊地盯住我:「可是他偏偏愛上了一個異域女子,還要為她留在異域。家族悉心栽培,給他人人豔羨的資源與地位,但在他心裡還不如一片羽毛重要。」
我和她對視, 說:「並非人人都看重權勢,也許他剛好是其中之一。」
3
「□(」「他有了一個女兒, 又為了這個女兒死在邊疆。你說,如果你是我, 會不會覺得這個侄女真該死?兩歲的時候, 她就應該死了。但她沒死, 偏偏又回到了京都。她那張臉,跟我弟弟小時候一模一樣。
最要命的是, 她居然大搖大擺進宮了。我不能允許皇帝起疑心,更不能允許霍家的榮耀毀於一旦。我想弄死她,她居然沒死成。不過還好沒死成啊, 不然霍家的榮耀, 要誰去續寫呢?」
她捏著棋子出神, 笑容滿足。
就好像義無反顧的飛蛾, 追逐著虛無的火焰, 誤以為那就是人生的全部。可實際上這一輩子, 不曾為自己活過片刻。
「娘娘,我姓趙。」我不冷不熱地說。
她像是從夢中驚醒, 視線仿佛刀刃。
「胡說!」皇後重重地拍了一掌棋盤,黑玉白玉偏離了交點, 散成一團, 有幾枚跳到了地上, 聲音淹沒在長絨地毯中。
滿室安靜裡,隻有皇後的聲音越發尖銳:「你身上流著霍家的血,你必須扶持霍家,必須壯大祖宗基業!」
我沒再說話, 輕輕行禮,然後轉身離去。
宮門開合,皇後和她關於霍家的夢想都被關在了那一方頹唐宮殿裡。
陳舊的氣息,陳舊的樹木,陳舊的榮耀。
那些浮華名利,霍攸都不在乎,我又在乎什麼呢?
人世我隻活一遭, 悲歡有數,都應該盡興在值得的事。
44
往出走兩步,我看見了我的值得。
他正站在宮牆外等我, 亭亭如柏。
我笑眯眯看他:「張手。」
小太子伸出手給我。
我攥住他手指, 把一枚白子放在他掌心。
「為什麼給我這個?」他詫異。
「噓, 不要聲張,這是我給你的聘禮。」我踮起腳尖, 在他耳邊煞有介事地胡說八道,然後趁他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抓緊開溜。
小太子在原地愣了一會兒, 快步追上我。
「你以忘憂為聘, 我以江山作禮, 」他的聲音有藏不住的笑意,「趙小荷,你可不許反悔。」
我捂住耳朵試圖跑路, 又被他一把攔住。
夕陽深照,年輕的影子在古老的牆磚上追逐打鬧。
而地平線上,正有一簇霞光悄然躍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