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孟天行安穩的睡顏,我一夜未眠。
分明沒有什麼不一樣,可心底莫名掰開一抹柔軟,伴著初經人事的青澀,讓人措手不及。
翌日呂嬤嬤來收帕子,很是歡喜。
正巧孟天行提議要與我進宮,補上回門禮。
趁著他先去向陛下回稟巡營之事,呂嬤嬤關起門來,急切向長姐報告這樁喜事。
長姐莞然而笑,多日害喜食不下的糕餅,都多用了兩塊。
又同我提起前朝立儲之事:
「那些老臣急不可耐,好一通朝綱社稷之論,慫恿陛下,早定國本,其實啊,就是怕我肚子裡的這個蹦出來,有一日,動了他們的根基。」
宮中沒有不透風的牆。
不日臨盆,長姐再藏不住月份,也藏不住孩子性別。
「所以,承祧立嗣之事,其實不論先後,待會我予你個方子你帶回去,定能事半功倍,助你盡早懷上孩子。」
長姐張羅著心腹去取藥方。
我將人攔住。
對上長姐疑惑的眼神猶豫許久,終是道出實情。
呂嬤嬤正奉糕餅的手一顫,託盤猝然墜地。
激烈的破碎聲扯得人心腸酸澀,再抬眼,長姐深切望著我的眼眸,已婆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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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妹妹,沒有孩子,沒有倚仗,你下半輩子,在定南侯府要怎麼過?」
她藏在桌子下的十指收攏。
尖銳的護甲扎進掌心,片刻間,已剐出數道血痕。
我忙伏去她膝前,像幼時無數次她安撫我和兄長,有她在,定會好好護著我們。
我攏住她的手掌,掰開她僵硬的指節。
含淚牽笑:
「誰說我要在定南侯府待一輩子,有長姐,有兄長在,我永遠是咱們薛家的孩子。」
堅忍吞淚,長姐也勾起笑意,衝我直點頭。
「更何況,我生不了孩子是真,沒有倚仗,卻不見得。」
長姐一愣,很快明白了我話中深意。
即刻派人向陛下求了御宴,以招待孟天行。
席間,孟天行一改從前冷淡之色,主動起身禮拜,向長姐敬酒:
「娘娘的好意,微臣愧不敢當,巡營之事,多謝娘娘施以援手。」
長姐與我使了個眼色。
外人皆不知,她與海公公早已達成默契。
若她將來青雲直上,必然也少不了他的從龍之功。
配合著做些戲碼,那是再順手不過的事。
可面子上,長姐將示好之意,拿捏得恰到好處:
「都是一家人,侯爺何須多禮。」
她特意將孕中的湯羹,換成酸梅酒:
「隻是本宮這妹子不懂事,還請侯爺多包涵。」
孟天行順勢看向我,一向板正謹肅的面容平添了幾抹親和暖意。
當著長姐的面,他握住我置於桌案上的手:
「文昔得娘娘教養,秀外慧中,溫淑賢良,昔日微臣心存芥蒂,確有不恭,從今往後,定會好好待她。」
為表誠意,他著人搬來我常帶進宮的木箱,說是之前聘禮不足,要為我添妝。
我和長姐一下會意他這是不想落了我們薛家的口實。
可事已至此,我們偏要讓他落。
「你們二人已成夫妻,你的她的不都是你們的?」
長姐不僅退回了箱子,又添了好幾張地契。
隻跟他提了一個要求:
「聽聞世子的生辰快到了,我這嫡親的姨母,就當提前給他送生辰禮了。」
9
顧晚寧學乖巧了。
孟天行一連多日宿在我這兒,她不僅不哭不鬧,還晨昏定省,不曾落過一日。
隻不過,每每都帶著孟承寅。
一大一小提著從前顧氏如何如何。
孟天行雖會用餘光掃量我的神色,可免不了都要配合著他們說上幾句。
「侯爺,承寅的生辰宴,要不還按往年的規矩,咱們回顧家操辦?」
孟天行還沒說話,仿佛這事已定。
孟承寅歡喜得跳起,不帶歇地拍手鼓舞。
顧晚寧自顧自地安排張羅,屆時要向哪些高門貴府遞請帖。
順便用眼尾挑釁地睨著我,向我宣告:
即便我暫時在定南侯府站住了腳跟,立下主母之威又怎樣,顧承寅身體裡流的終究是顧家的血,她顧晚寧早晚有一日,要將我踩在腳下。
更要讓全京城的人好好瞧瞧,她即便是個妾室,也能比主母過得還要體面風光!
我沒當場跟她叫板,退而求其次,喊來了給顧承寅開蒙的夫子。
當著孟天行的面,一五一十,細訴了顧承寅的學業。
「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交上來的課業也是敷衍了事,錯漏百出。」
刻板的老學究都有骨子的清高,說起狠話,毫不留情:
「嫡庶禮儀,本是人倫綱常,既然小世子聽從家中長輩教導,隻在武功,無心文治,又何必請老夫來,白費工夫?老夫就此請辭,侯爺莫要挽留。」
那夫子顧及侯府顏面,沒將顧晚寧指名道姓,隻說家中長輩。
卻是下了決心,連這月的束脩都沒要,直接拂袖而去。
兒子不成器,又被外人好一番諷刺,孟天行氣急敗壞。
武將的威猛之力,全用在了面前歪七扭八的課業上。
洋洋灑灑的碎紙屑,散落得屋裡到處都是。
我瞄準時機,揮毫落紙,寫下「舐犢之愛」四個字。
「我竟不知,你的字,這麼好。」
筆走龍蛇,風骨俊逸。
薛家本就是百年書香世家,我的字,是和父親一脈相承的。
可面對孟天行的贊賞,我隻嬌嗔:「我的事,侯爺不知道的還多著呢。」
又見他面露愧色,把玩起我手指,心緒漸平。
我提起兒時:
「我的字,是得父親啟蒙,又有長姐耳提面命逼我苦練,才有今日之大成。他們總說,我朝雖以武得天下,卻是以文治天下,我雖為女子,不得入仕,多下些功夫,也總是好的。」
孟天行聽了這話若有所思,半晌,哀嘆一聲:
「你爹和你長姐深謀遠慮,他們是對的。」
得蔭爵位,又為官數十載,孟天行領命京畿軍隻得三品,又被宦官時不時地牽制,恐怕深諳此理,頗有唏噓。
眼前,他最看重的孩子,也極大可能重蹈覆轍,他怎會甘心?
「妾身知道侯爺念著顧氏姐姐,不想讓我這個繼母,插手承寅諸事,但夫子有一句,是話糙理不糙。
「承寅是孟家嫡子,更是定南侯世子,他日承繼家業,順稟的是孟家先祖的榮光,絕非顧家。想來顧氏姐姐在天有靈,頭等心願,也是承寅不受人指摘,能有個好前程。孰輕孰重,還請侯爺為了侯府,為了承寅,萬般慎重。」
10
傍晚之時,顧晚寧跑來我院子,一通大鬧。
「算我小看了你薛文昔,裝賢惠,裝柔弱,在你這一畝三分地逞逞能也就罷了,還胃口大開想踩在我們顧家頭上耍威風!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先蠱惑著侯爺裝大度,隻要生下嫡子,就立馬變臉搶爵位!
「可惜啊,侯爺對我姐姐情深義重,你贏得了一場生辰宴,但絕對贏不了一輩子!」
「那我也是贏了你呀。」
之前,無論人前人後,我總收斂著鋒芒,不跟顧晚寧正面衝突。
想來,她還以為我一貫是悶聲憋壞,要把這個「裝」字演繹到底。
但如今,孟天行七分敬我,三分信我,我又何必委屈自己?
我隻想把她徹底激怒。
「你說什麼!」
她氣得跳腳,幾步衝上來,揚手就想甩我巴掌泄憤。
我從容不亂繼續品茗。
而呂嬤嬤早就安排好的粗壯嬤嬤們,一下將她狠狠推出去。
她不慎跌倒。
正正好,匍匐在隻聽我號令的家丁面前。
又卑微,又狼狽。
我更加嘲諷:
「妹妹說得對,我居心不良,總愛偽飾,不像妹妹,就算仗著顧氏姐姐的舊情,也沒裝的餘地。」
欲燃火星添把柴。
顧晚寧最後一絲理智,被我挑斷。
她爬起來,又想上手。
奈何被人攔著,觸不及我半寸,就把怨氣撒在了物件上。
「好哇,裝,我讓你裝!」
瓷器、字畫、桌椅、床榻,全都被她狗急跳牆,砸得一幹二淨。
著實出乎我意料,故技重施的把戲,她還能這麼輕易地就上鉤。
「又在鬧什麼!」
本該巡營的孟天行,又一次被我早早請回府。
顧晚寧正想反咬一口,汙蔑我仗著主母的派頭,帶著下人欺辱她。
回眸一看,哪裡還有拜高踩低的嘴臉,全都虔誠跪得遠遠的,齊聲懇求她息怒。
反而是她手中,正拿著我以表誠心、請來供奉的孟家先祖牌位,舉也不是,放也不是。
我趕緊欠身走到孟天行跟前:
「生辰宴原是妹妹想在顧府操辦,如今改在侯府由我操持,她心裡有怨氣也是難免的,還請侯爺莫要責罰。」
「你還裝!」
情急之下,顧晚寧揮著牌位,直衝我頭頂而來。
我恭謹閉眼,準備扛下,卻沒想,孟天行擋在了我面前。
牌位的稜角,正磕在他額鬢。
腥紅的血,頓時,順頰淌下。
「侯爺……侯爺,不……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
顧晚寧嚇得嚶嚶啼哭,跪下一再委屈解釋,都不是她的錯。
可事實就擺那,孟天行又怎會聽信她半個字。
「來人,將顧姨娘禁足,沒我的命令,誰也不許放她進出!
「把世子帶到夫人這,自今日起,世子一切俗務,全由夫人做主!」
11
一開始,我以為是寄人籬下,孟承寅才表現得中規中矩,對我也沒有那般驕傲無禮。
後來,呂嬤嬤幾次要為他洗澡,他都不肯。
足足扛了半個月,明日就是生辰宴,再拖下去總不好見人。
我這才覺察出端倪。
「你們放開我,本世子定要讓這個壞女人原形畢露,讓全京城的人都看看她心如蛇蠍!」
爭執間,孟承寅的衣袍被扯爛半截,露出裡面一道傷痕。
呂嬤嬤嚇得連忙擺手澄清:
「姑娘,我真沒下狠手,顧姨娘是個討嫌的,但我這個歲數了,不至於拿個孩子出氣啊,這……這到底怎麼回事啊!」
孟承寅還拗著勁兒不放。
我板下臉,厲喝他一聲:「松開!」
他松了手,我趁機將他所有上衣扒下。
剛過半人的小身板,層層疊疊的傷疤,鋪滿前胸後背,無一處完膚。
最新的,是兩條鞭傷,落在胳膊上,外翻著皮肉,還未結痂。
「誰幹的?」
我蹲下平視,陰沉著嗓音問他。
他露出本性不屑剜我,得意滿滿:「當然是你!
「而且明日生辰宴,我會告訴所有人,你虐待我、霸佔我,還想霸佔侯府、霸佔我爹!
「我會要讓所有人知道,你不配當我母親,隻要你走了,我母親就能回來!」
好卑鄙的手段。
若非呂嬤嬤心細留意此事,恐怕明日我真要聲名掃地,孟天行那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敬重,也要折損殆盡。
忍不住譏諷哂笑,我奚落開口:
「你母親回不來了。」
一瞬,孟承寅得意不起來了。
擰起腦袋,衝我喊:「你胡說!姨娘說了,我母親人在天上,被你佔了位置,她才回不來!
「她會回來的,她不會扔下我不管的!」
「回?」我笑容越來越肆意。
「她早就死了,骨灰都指不定在不在了,她還怎麼回來?」
孟承寅頓時眼眶泛紅:
「你胡說!我母親沒死,她沒死!」
呂嬤嬤忙來攔我:「姑娘,算了,他還是個孩子。」
我突然就不受控制,狂躁起來。
一把推開呂嬤嬤,又死死鉗住孟承寅,逼他看著我:
「死了!她死了!你就是再騙自己,她還是死了!」
喊出這一句,我平靜了許多。
孟承寅恐懼凝視著我的神色一僵。
再回過神,就是號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