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身出班級Ţṻⁿ時,謝述已經在等我了。
他拉著我的手,一起往家走。
路上車流很急。
小販的叫賣聲,車輛的鳴笛聲,街邊人的闲聊聲。
吵吵嚷嚷。
我卻什麼也聽不進去。
一直到回了家。
門被關上的瞬間。
情緒如摧枯拉朽。
所到之處,盡數崩塌。
禁錮我的東西像是在那一瞬間消失了。
我跪坐在地上,終於ṱṻ³放聲大哭。
25
如果世上真的有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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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程茹他們所遭受的一切就能印證。
上輩子的周樹,愛用腿狠狠地踢我的腹部。
簡秋煙曾經用小刀在我臉上留下過劃痕。
程茹那長達一年的肉體和精神折磨。
一個不差地,還到他們自己身上了。
26
我哭到不能自己,像是要把十年來的所有苦痛,全部宣泄出來。
謝述跪坐在地上,將我攬進他的懷裡,用力地,像是要將我嵌進他的身體裡。
「沒事了絮絮。」
「沒事了。」
「都是他們的錯。」
「都是他們的錯。」
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像是極大的喜悅和極大的悲慟雜糅,呈現一種近乎瘋狂的情緒。
我忽然意識到了什麼,用手把他推開。
眼淚模糊了眼前的一切,我甚至看不清他的臉。
可我就是覺得有什麼不一樣了。
我想擦掉自己的眼淚,可是手抖了又抖。
面前的人伸了手,輕輕地拭去我眼角的淚。
視角一點一點清晰起來。
我對上眼前人的雙眼。
他的眼睛裡面,倒映出一個小小的我。
狼狽的,痛苦的,卻又真真實實活著的我。
連著他眸子裡萬千的哀戚。
還有失而復得的慶幸。
27
是我的謝述。
在漫長的時間裡,無數次救我於水火的謝述。
我們——
終於再次相遇。
後記 1:陌上春
1
謝述患有分離焦慮和失眠。
他的失眠,從上輩子開始就很嚴重。
要到夜半才能睡著,即使睡了,也並不安穩。
他睡覺的時候,我就飄在半空中看他。
看他蹙起的眉,緊繃的下颌線,還有手邊的舊布娃娃。
是他小時候用零花錢給我買的。
我很早就嘗試過去撫他眉心。
可是沒有實體的手,隻能消散在我即將觸碰到他的一瞬間。
偶爾謝述也會驚醒。
窗外的世界一片寂靜,隻有月光落進屋裡。
他不會開燈。
隻是一個人靠在床頭,看著滿室銀白的月光。
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我有時候覺得,謝述像個脆弱的玻璃娃娃。
在每個獨處的夜晚被摔得支離破碎。
碎片滿地都是。
我想一片片撿起,一片片將他修復好。
可我碰不到他。
拯救的欲望和現實的落差像磨石,將我反復輾軋。
在死後的第六年。
我終於放棄了再見他的念頭。
2
分離焦慮是謝述這輩子患上的。
具體表現在,他去往大學後每天一次的來電。
宿舍的公用座機,每天晚上總有一通他的固定來電。
打過來也不會說什麼要緊的事情,無非是:「今天過得怎麼樣」「今天的目標完成了嗎」「有沒有好好吃飯」……
也並不耽誤我的時間,兩三分鍾就結束。
謝述是個很克制的人。
他擅長於隱藏自己的心思,暴露在我面前的,永遠隻有他溫馴有禮的一面。
某天周四晚自習下課回寢。
謝述的電話照樣打來,如例行公事一般問了平常的問題。
我隨口回答,對話陷入短暫的沉默。
新換的室友在喊我:「絮絮!我媽今天送了燒烤來,快快準備開吃了。」
高三的學習量驟增,與之對應的,還有胃容量。
晚自習後加餐,在我們宿舍再正常不過了。
謝述好像聽見了喊我的聲音。
「那我先……」
「謝述。」
我喊了一聲他的名字。
「嗯。」
「我今天也很想你。」
那邊的時間像是忽然停滯了一般。
好半天,我才聽見他的回答。
「我也是。」
「我很想你,絮絮。」
很想很想。
3
在我說完想他的第二天,謝述在周五下課後,坐了最近一趟火車趕了回來。
晚自習下課後,我走出教室,才發現那個熟悉的身影。
謝述站在走廊,在一群穿著校服的學生中間顯得格外突出。
我側頭對著室友指了指他:「我哥來找我了。」
室友了然,看清謝述的一瞬間,卻笑得有些意味深長:「去吧去吧。」
「謝述!」
「絮絮。」
謝述遞過來一袋東西。
我打開看了看,裡面都是我愛吃的甜點。
宿舍關門還有半個小時,謝述陪我在小涼亭裡坐了坐。
「怎麼突然回來了?」
小涼亭四周靜悄悄的。
我用勺子挑起一塊蛋糕,放進嘴裡,唇邊沾了些奶油。
謝述拿了張紙,輕輕擦去我嘴角的一點,眸子彎了彎。
「想見你。」
奶油的甜香在嘴裡化開。
我有些慌亂地又塞了一口,恰好又落了一塊在左手上。
謝述伸了手想幫我擦掉。
觸碰到我手的一瞬間,我快速收回,有些失措:
「我自己來。」
謝述不言,把紙巾遞給我。
我擦幹淨後又用左手拖著蛋糕,放得低低的。
謝述垂眸。
「哥。」
「你再等等我。」
「好不好。」
「好。」
謝述答得很快。
我對上他的眼睛,裡面有一片風平浪靜的海。
我的左手微微顫抖。
4
回宿舍時室友湊上來。
「那是謝述诶!」
「活的全校第一!!」
「絮絮你怎麼不早說他是你哥啊!」
「因為是一家人所以腦子都靈活是嗎嗚嗚嗚。」
另一個室友也湊上來。
哀嚎的瞬間卻忽然想起什麼:「不對,你們倆是兄妹,怎麼一個姓謝一個姓陳啊?」
「不是親的。」
我答到。
「有血緣關系嗎?」
「沒有。」
方琳眼前一亮:「是青梅竹馬!這麼帥你不打算發展些什麼嗎?近水樓臺先得月啊。」
兩輩子第一次有人和我談起這個話題。
我無端生出一種被人看穿的窘迫。
卻又隱隱地,覺得這似乎才是正常的高中生活。
我不曾體驗過的,和室友之間近乎於平常的打趣玩鬧。
如此普通。
又如此溫馨。
「你們住一塊嗎?」
「會有那種哥哥忘記帶換洗衣服,讓妹妹拿卻無意間春光乍泄的漫畫情節嗎?」
方琳扒著我不肯放手。
我覺得臉上好像有火在燒。
「……沒有。」
上輩子死後靈魂能任意穿牆。
謝述洗澡時,浴室的水汽一個勁兒往外湧。
我站在門外,看著倒映在玻璃門上人影,勾勒出男人漂亮的肌肉線條。
隻感覺浴室裡的熱水像是淋在我的身上一樣。
我試過邁出一隻腳,手穿過門的瞬間,卻像是做賊心虛般又收了回來。
我像是想偷嘗貢品卻又沒有賊膽的小僧。
謝述是我心上佛。
我心惶惶。
不敢褻瀆半分。
方琳指著我的耳朵得意地竊笑,鬧著要去告訴另一個室友新發現。
我拖住她的的一隻手,卻被她順道拖進懷裡。
女孩子的懷抱軟軟的。
她抱著我笑,最後幾個人鬧作一團。
一切美好得不可思議。
此前種種,如鏡花水月。
亦或者。
是我幻夢一場。
5
謝述走時是周天。
回來的這周末我還在住校,每天留在教室裡刷題,兩個人也沒有見幾面。
謝述本不想我送他,我堅持要去,給出的理由是總學著容易頭痛,偶爾也要休息半天。
送到火車站入口,謝述站定,回過頭看我。
混在嘈雜的人群裡,我抬了頭微笑看他,剛想開口。
謝述卻伸了手,我沒反應過來,左手就被他扣住。
掌心相貼的一瞬間,我像觸電般想要扯回自己的手。
卻被謝述緊緊握住。
肌膚的每一寸被人緊緊裹住,包括每一處傷口,每一塊結痂。
「絮絮。」
謝述垂眸,和我四目相對。
我看見他眼Ṱũ̂₁裡的海浪翻湧。
「不要傷害自己。」
我拙劣的偽裝和躲閃,被他毫不留情地揭穿。
我在他眼睛裡,再一次看見那個狼狽不堪的自己。
創傷哪有那麼容易好。
上輩子的傷口在漫長的時光裡反反復復地疼,無處傾訴的痛苦和日復一日的折磨讓我潰爛生瘡。
肉體傷害是程茹對我施加的罪行。
卻在逐漸扭曲和殘缺的理性中,變成了我確認自己真實活著的唯一方法。
唯有疼痛,才能讓我清楚地意識到,自己還活著。
在拿著圓規向自己左手刺下去的一瞬間。
我像服下藥片的病人。
可同時我也清楚地知道。
我病了。
6
我不敢告訴謝述。
謝述也不想告訴我。
我們相互隱藏。
卻又都能輕而易舉地看穿對方。
我沒回答。
低下頭抵在謝述的心髒處。
聽他心髒跳動的聲音。
一下又一下。
他松了手,把我抱在懷裡。
身邊人潮川流不息。
我們佇立其中,像兩個異類。
我沒有哭。
好半天,才從懷裡抬起頭看他:
「謝述。」
他低下頭,湊近我。
「我不會傷害自己了。」
我會盡量克制住自己。
「嗯。」
謝述神色認真。
「我會監督你的。」
我看著他,認認真真描摹過他的眉眼。
「謝述。」
「嗯。」
「我忘了告訴你——」
「我也很愛你。」
從上輩子到這輩子。
一直都很愛很愛。
7
裹挾著恩情的愛太過沉重。
就像枷鎖。
可謝述從沒想要困住我。
他不曾提起,將自己框在一個合乎禮數的位置。
而我害怕傷疤暴露,總想著變好後再告訴他我的心意。
可是愛,本就是相互治愈。
我們都會好起來的。
後記 2:十年
謝述,男,2014 年於清園監獄去世。
生前患有 Maladaptive Daydreaming。
譯為強迫型幻想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