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迎回質子,不惜斂紅妝,入軍營,戎馬十載。
可他歸來之際,滿心滿眼都隻有那位因他而亡國的簡玉公主。
公主為後,她恨我入骨,對我罰跪鞭打,以我試藥。
可他卻握著公主的手柔聲道:「隻要你能忘恨釋懷,你想怎樣都可以。」
後來兵臨城下,他說他後悔了。
我劍指皇都,漠然道:「這皇權帝位本無萬世之主,陛下既然擔不起,那便換個人來坐。」
1
亡國公主成為新帝的皇後,這一消息傳遍天下,舉世哗然。
陳國滅黎國,從此天下隻有六國。
我卻被迫跪在鳳儀宮外,忍受著黎國公主落下的長鞭。
那鞭上隱有倒刺,落下便可叫人皮開肉綻。
血跡浸染了我的衣衫,可是孟長策趕到的時候,眉頭都不曾皺一下,隻輕描淡寫地道:「齊將軍乃習武之人,這些皮外傷想來是不打緊的。」
說完,他便牽著簡玉公主的手,往內殿走去。
聽聞,讓我在鳳儀宮前長跪受罰,是簡玉公主答應他忘卻仇恨、入宮為後的條件。
十年前,他作為質子,在被送往黎國的前夕,緊緊抓住我的手,他說他害怕。
彼時的他,一身落魄,眼中希冀全都系於我一身,最後化為懇求,他說齊家手握兵權,來日定有辦法助他歸來,求我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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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他青梅竹馬,心意相知,陛下已然許婚,若無這場禍事,三月之後便是婚期。
古往今來的質子,大多下場慘淡。可陳國兵敗勢頹,隻能無奈低頭。
此戰之敗,割地獻銀,送質求和,父親身為武將,深覺此乃家國之恥,臨終前囑咐我來日定要戰勝黎國,迎回質子,以雪今日之辱。
自此,我親入軍營,在軍中吃盡苦頭,十年間立下赫赫戰功,攻下黎國,親自迎他回來。
可是十年為質的生活竟讓他心性大變,他愛上了黎國的公主。
黎國的皇族盡滅,可他獨獨要護住她,並且不顧眾臣反對,執意立她為後。
他變得偏執狠戾,他對著群臣說:「朕為君王,為何還要受制於人?朕偏要立她為後,若有阻攔者,殺!」
他登基當日,對我說的話並不是謝我多年徵伐、不計生死,而是眉頭緊鎖,滿面愁容,心心念念著那位正在鬧絕食的公主。
他聲音中滿是痛苦,低聲道:「世顏,我得到了皇位,卻失了她的心,她恨我,我該怎麼辦?」
帝王眼中的悔恨與無奈深深刺痛了我。
我從未想到,從屍山血海中迎回來的新君竟是這樣的人,那些馬革裹屍的將士該有多麼寒心。
可這僅僅隻是一個開始。
他對我細數著簡玉公主的善良仁厚,那是他為質生涯中唯一的溫暖。
她會在別人欺辱他的時候出面呵斥,也會在冬日苦寒的時候,為他送去厚衣,更會在刺客襲來時擋在她的身前……
他借酒澆愁之時說是他毀了黎國皇宮中那位心地仁善的小公主,所以他想傾盡畢生之力去彌補。隻要能求得她的寬宥,他願意用現在的所有去交換。
我本以為十載徵伐,見慣了生離死別、白骨堆山,我已經變得心硬如鐵了,可聽到這些話的時候,我的心中仍舊忍不住抽痛,慌亂中打翻了酒杯。
他隻細數著他與簡玉之間的故事,而我與他之間的前塵過往,閉口不提。
他忘了十年前我們也曾定下了婚期。
2
簡玉心中有恨,他一直都知道,可是他選擇縱容。
自她來到陳國後,便鬱鬱寡歡,絕食以對,對於孟長策許下的後位,她也嗤之以鼻。
可是後來她見到了我,似乎讓她有了生機,以折磨我為樂。
隻因是我率領陳國鐵騎長驅直入,踏破黎國皇都。
我遵從皇命與父命,一雪十年前陳國兵敗之恥。
卻不想,人心易變。
見到我的那一天,簡玉答應了孟長策許下的後位,竟難得地對他溫言軟語。
她看向了孟長策,意有所指地道:「你不是說想要彌補我嗎?那便從她開始吧。」
大婚之日,便讓我跪在鳳儀宮前的石階之上,她還命宮女找來碎石子鋪在地上。
可是後來,她似乎覺得這並不能泄她心頭之恨,便找來了長鞭。
衣衫染血,周圍的侍女們都不願直視。
孟長策眼眸微垂,輕聲喚著她:「簡玉,夠了。」
她抬眸望去,冷漠道:「怎麼,你心疼了?」
孟長策輕嘆一聲,近身而去,握緊了她的手,似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篤定道:「隻要你能忘恨釋懷,你想怎樣都可以。」
他毫無底線地縱著她。
他說他害怕簡玉那死一般的沉寂,他怕她毫無求生的念頭,若是恨意能成為她新的執念,那亦不失為幸事。
而他根本不在意誰成為了犧牲品。
簡玉說她病了,讓我為她試藥。
她偏信巫醫,那些人進獻醫方,就連太醫都說那是烈性藥物,極為傷身。
隻因簡玉說了一句:「齊將軍多年習武,身體強健,亦是女子,不如讓她為我試藥吧。」
孟長策便欣然允之。他說簡玉身體嬌貴,經不起折騰,而我不一樣,我在刀槍劍戟裡摸爬滾打,定能扛得住。
我抗命不遵,他卻以帝王之尊相壓,「齊世顏,君為臣綱,你難道忘了嗎?」
話音落下之際,宮中禁衛已將我團團圍住。
我不曾忘記君為臣綱,可他已經全然忘了他是如何歸來,如何登上這至尊之位的。
在簡玉的蠱惑下,一碗又一碗的烈性藥物被送入府中,而他派來的人則要親眼盯著我喝下。
簡玉哪裡有病,她分明就是故意的,孟長策亦是心知肚明,可是折磨我能讓簡玉泄憤,他便樂意成全。
那些烈性藥物致我昏迷,可是他顧著大興土木,為她重建黎國皇宮中的邀月樓,為她打造一個一模一樣的仙居殿,殿中設朝陽臺。
公主臺上一舞,名動天下,那是當年的佳話。
3
我昏迷數日後,在太醫的施針下悠悠轉醒。
朝中重臣不滿帝王如今行事之風,當堂諫之,卻慘遭流放。
簡玉行事也愈發肆無忌憚,慫恿孟長策誅殺賢臣,提拔佞臣,宮中內監更是權勢日盛。
孟長策來見我,他站在窗前,拿起桌上的木頭人,怔在了原地。
今日他穿了常服,恍ẗŭ̀ₘ惚間看見了少時模樣。
他眉頭緊蹙,滿目掙扎,「世顏,人人都說她是妖女,魅惑君王,心狠手辣。可我知道那是因為我辜負了她,是我讓她變成了如今的模樣,我該怎樣做才能換回那個天真仁善的姑娘?」
帝王此刻滿眼的忐忑與迷茫,像是在我問我,又像是在責問著自己。
我沉默良久,不由地發問:「若江山與美人隻能擇其一,陛下當如何抉擇?」
他的眼神飄忽,遊移不定,艱難出聲道:「我曾以為自己會堅定不移地選擇江山,可當我親眼見到她差點死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後悔了……若無她,這江山權位,又有什麼意義?」
聞言,我心中冷笑,寒意四起。
那麼多英靈枯骨為他鋪就的歸來之路,竟被他這樣輕描淡寫的舍去。
黎國昔日倚仗軍力強盛,肆意侵擾欺壓陳國,割地賠銀,獻質求和的屈辱,他竟也拋得一幹二淨。
父親臨終前,盼我收復故土,迎回質子,一雪前恥。
先帝駕崩之時,更是牽掛難舍,盼他歸來重振山河,再現盛世。
卻不想,迎回一個耽於情愛的癲狂之人。
可惜皇圖霸業中,留不得他那纏綿悱惻的愛恨糾葛。身為帝王,他應當留名其上的是史冊,而非茶樓酒肆的話本。
若無簡玉,他的江山權位便沒了意義?既如此,又有什麼資格來當肩負百姓的帝王。
我眸子微抬,冷漠道:「陛下是在怪臣?是臣攻破黎都,是臣滅了她的國,是臣讓陛下與她之間隔著家仇國恨,再無回旋餘地,那是否也要臣以死謝罪?」
他眼眸深處閃過一絲掙扎,我分明窺見了一絲殺意,可後來又迅速消散。
他那袖中的手,似乎在輕顫,勉強穩了心神道:「不……」
簡玉已動了殺念。
或許她一如當初那樣告訴孟長策,隻有我死了,她才能徹底放下仇恨。
我看向了桌上的木頭人,那是我十五歲那年,他親手雕刻然後送給我的。輾轉十載,物是人非。
若不是看到這個,或許他根本不會有此刻的掙扎。
他眼眸微閉,痛苦不已,哽著聲道:「我隻是想要一個兩全之法。」
「世間若無兩全法呢?」
「我絕不可再負簡玉。」這便是他的答案。
4
聞言,我怒急攻心,嘔血不止。
這一言,足以讓我對他徹底失望。
先皇與父親若泉下有知,應當也是失望的。
自此,我稱病不出。
太醫接連入府,卻各個搖頭離去。
一時間,流言紛紛,皆言陳國女將齊世顏油盡燈枯,命不久矣。
天下諸國翹首以盼,他們也在盼著我死。
恍惚間,我聽見他們都在笑,笑陳國耗十年之力,迎回了一位色令智昏的帝王。
這歸途中的皑皑白骨,他從不在意,無數英靈為他守護的河山,他卻想拱手送給那位亡國公主,換她餘生回眸。
聽說我快要死了,簡玉卻忍不住登了門。
她的臉上很是快意,嗤笑道:「我以為威名赫赫的陳國女將當是銅身鐵骨,沒想到也承受不住這日積月累的烈藥,這一日竟來得這麼快。」
我看到她臉上的快意與欣喜,緩緩抬眸,兀自道:「聽聞黎國有一位簡息公主,頗受聖寵,文武兼備,是黎國皇室的驕傲,城破之日,她浴血奮戰,以身殉國。」
她的眼眸中劃過一絲異樣,似是嫉妒。過了良久,她才嗤笑道:「那又如何?已是紅顏枯骨了,不久後,你便要步她的後塵了。」
我看著她,笑得意味深長,上下打量間,讓她很是慌亂。
她眼眸微定,冷聲道:「你笑什麼?」
我連著咳嗽了數聲,這才緩緩道:「我笑公主是個善於玩弄人心的高手,我笑你故作姿態、苟且偷生,根本不想死。」
她定定地站在那裡,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眼眸中浮現出幾分錯愕,「你知道什麼了?」
「城破之日,簡息公主以死殉國,可你不想死,卻在孟長策面前做出一心求死的姿態,你裝出來的痛與恨,隻為了一遍遍提醒孟長策,他愧對你。這份愧疚與悔恨足以保公主後位安穩,榮華一生……」我緩緩出聲。
若非孟長策的悔恨與偏執,一個亡國公主又怎能成為新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