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趟走得遠了些,等我回到千手峰下,發覺附近的小販小攤多了些,就連來往的修士也多了。
不必細聽,就知道他們說的是同一件事——
「想不到玉面公子這樣冷淡的人物,做起那事來竟如此瘋狂,真叫人又驚又怕。」
「定是那名叫雲風輕的女修勾引他!你瞧她這副痴態,怕不是享受得很呢!」
「噫!我看連歡喜宗的女修見了都要自愧不如,討教技巧呢!你問什麼技巧?當然是……」
兩人竊笑著離去,我停在原地,心神巨震。
身為親歷者,我再清楚不過這是哪一段劇情了。
可上輩子,背負勾引翡千山罵名的人是我。這輩子,為何變成了小師妹?
我御劍回宗,所有人都在主峰,翡千山跪著,後背鮮血淋漓,而小師妹靠在師父懷裡,哭得肝腸寸斷。
「師兄不想對我負責,不娶便是,何必要誣陷是我對你下藥?」她雙眼腫得像桃子,上氣不接下氣道,「女子的名節何其重要,我與師兄有什麼深仇大恨,要犧牲一輩子陷害你?」
「師兄不喜歡我,也不能這麼侮辱我!我、我不如一頭撞死算了!」
殿內一陣兵荒馬亂,最後,小師妹被師父和蕭寂聯手攔下,神情萎頓。
薛容斂了笑,看向翡千山的眼底是純粹的惡意:「誰不知道師兄與師妹最是要好,連師姐都比不過。他們這麼做,定然是兩情相悅的。」
翡千山聲音嘶啞,每說一個字,口中都湧出鮮血。
「我不娶。」
小師妹抽噎:「留影石已經傳得沸沸揚揚,若師兄不給風輕一個交代,教我如何有顏面苟活在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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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隱匿聲息蹲在門口,大概是心中麻亂,師父居然也沒發現我,讓我看了好一場大戲。
唉,要是有瓜子就更好了。
「我想到了!」蕭寂突然興奮出聲,「隻要將留影石中師妹的臉換作他人,不就好了?」
薛容若有所思:「這倒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可要換作誰的呢?換臉之術對細節要求極高,咱們對其他女修又不熟悉,宗門裡,隻有師妹和……」
吃瓜吃到自己身上,我勃然大怒,恨不得撕了薛容的嘴!
蕭寂:「換成師姐的臉,不就好了!」
此話一出,滿堂寂靜,他還在喋喋不休陳述著好處。
「首先,師姐人緣好,為了照顧她的感受,其他人定然不會大肆宣揚。其次,師姐與師兄兩小無猜,一時情難自禁,也可以理解。最後,師姐勇敢堅毅,定然不會被小小流言蜚語所困,我看——哎呀!」
我現出身形,將蕭寂一掌打飛了出去!
我踢皮球一樣把蕭寂踢得滿地找牙,殘血從大殿門口一直染到內堂。
最終,師父一聲爆喝,救下了他這條狗命。
「夠了!他不過與你開個玩笑?」
「開玩笑?」我提著蕭寂的衣領,手按在劍上,環顧四周,「可我看大家的臉色,似乎覺得此計甚妙啊。」
師父無奈:「你身為師姐……」
我打斷他:「我有個更妙的主意,不若一同聽聽?」
咧開唇,我笑著道:「換成二師弟的臉,豈不更好?首先,師弟為人豪爽,朋友如雲,別人定不會嘲笑他。其次,男子與男子,肯定比男子與女子更加轟動,剛好讓眾人忘記小師妹的醜聞。最後,師弟開朗大方,又對小師妹一片丹心。犧牲自己,成全師妹,想必頗為願意吧?」
我晃了晃手中的蕭寂,湊近他的臉:「你說是吧,師弟?」
「荒唐!」師父氣得胡子亂飛,「你身為師姐,怎麼能這般抹黑自己的師弟,難道你都不在乎他的聲譽了嗎?你叫他以後如何做人?!」
我定定看著他:「那我呢?我的聲譽,你就不在乎了嗎?」
師父尷尬地移開視線,捋著胡子的手越發快速,眼珠子亂轉:「你是大師姐……」
又是這句話。
我扔了蕭寂,拔出劍。
如果他們執意要撕破臉,我也早就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打算。
僵持之下,一道沙啞的聲音打斷了我們的對峙。
「我娶。」
翡千山轉身,沒看任何人,對著師父,端端正正地叩首。
聲音在空蕩中,回音密密。
「——我娶。」
19.
翡千山松口,千手峰又恢復了以往的其樂融融。
師父像是沒事人一樣囑託我,小師妹年幼,婚禮一事,還要我多操心。
我懷揣著成年人的基本素養,笑著應了。
好像之前的龃龉,從未發生過一般。
修士們雖然總說要斬斷紅塵,但紅塵裡的長幼尊卑,卻一樣也沒少。
師父師父,亦師亦父,在修真界更如一座大山,既是保護,也是壓迫。
我雖有能力叛出師門,可叛出師門,之後呢?
我父母早逝,玉家繼承人換了幾代,臥側之塌,又豈容他人鼾睡?她們定不會允許我這個元嬰認祖歸宗。
更何況在外行走,若沒有師門倚仗,就如同野孩子,誰都能過來踩一頭。
我是個現實的人,所以我非但沒走,還轉手搶了男主劇本,將事情攪成了這般亂七八糟的模樣,畢竟上輩子可沒有大婚這段劇情。
幾日功夫,千手峰早已紅霞漫天,將這清冷的山峰也裝點得熱鬧了幾分。
我抬頭望天,咽下心底的諸多疑惑。
天道無私,祂破例讓我重來一回,究竟有什麼用意?又想讓我做些什麼?
早在重生的那一刻起,我心底就隱隱有些預料。
這個答案,一定跟小師妹有關。
大婚前夜,小師妹試嫁衣,鳳凰口中銜著明珠,珠簾條條,衣紅如火。
小師妹臉上卻沒有笑,她定定地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眼中居然有淚花隱約。
見我側目,她飛快地揚起笑臉:「師姐勿怪,我隻是想到爹娘已逝,一時有些失態了。」
我溫聲:「伯父伯母定然在天上看著,替你高興呢。」
她有些失神,我為她正了正腰封,退出去,讓她一個人冷靜冷靜。
上輩子我也在想,我死得這麼悽慘,修士爹娘和我爸媽究竟看不看得見?
若能,那他們該有多傷心啊。
我穿越之前,一度嫌棄自己的名字老土,因為小伙伴們看了葫蘆娃,總會追著我喊「如意如意,按我心意,快快顯靈」。
我哭著跑回家,我爸就會怒衝衝撸著袖子跑到幼兒園嚇唬小孩,我媽則蹲在地上,溫柔地給他們解釋,如意是吉祥如意的如意,是順心如意的如意,是盡如人意的如意。
可莫名其妙的一場穿越,令我死在了異界他鄉,既不吉祥,也不順心,更不能盡我之意。
我低著頭走在湖邊,忍著眼淚。
我以為我死了就能回家,可老天還是把我送回了這裡,是不是在告訴我,我再也回不去了?
「師姐。」
我轉身,大晚上霜寒露重,翡千山卻穿了一身紅,鬼一樣立在我身後。
我正想走,他悽悽一笑:「師姐不必避我如蛇蠍,你既然說我自私,如今我便真的自私一回。」
我警惕道:「你想幹什麼?」
「……我用婚事保護了師姐一次,作為回報,師姐陪我去個地方,可以嗎?」
20.
翡千山帶我來到後山的斷崖處。
月隱星匿,陰風陣陣,崖底傳來鬼哭狼嚎之聲,像是在應和此情此景。
我後背發毛,看見翡千山一步步後退,腳後跟踢到了一個小石子,石頭墜下,久久沒有回音。
他紅衣豔絕,臉頰卻蒼白,眼神悽苦破碎:「我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於事無補,可師姐,當日我真的是被算計的,我——」忽地,低頭自嘲一笑,「罷了,反正你也不會在意。」
我誇獎他:「你很有自知之明。」
明明是譏諷的一句話,他聽了,唇畔卻溢出笑容:「師姐,你有沒有喜歡過我,哪怕一點點?若我此刻跳下去,你會不會接住我?」
神經病啊!
我轉身欲走:「你跳下去不就知道了?」
演、演、演,演你媽的苦情劇!就是因為有你這種男主,我們這些配角 NPC 才會這麼苦逼!
沒走幾步,身後突然傳來噗通一聲,我驚訝地回頭,身後空蕩蕩的。
這小子居然真的跳下去了?
我御劍騰空,降到極深處時,才看見了那身血般濃稠的紅衣。
崖底巨石嶙峋,凹凸不平,他要是不以修為護體,恐怕吃了大苦頭了。
我掏出夜明珠照亮,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去,翡千山緊閉著雙眼,胸膛起伏微弱,氣息斷斷續續。
真死了?
我探他的鼻息,準備起身找一把鐵镐。
眨眼的工夫,寂靜中突然傳來一聲痛到極致的抽泣。
「……師姐。」翡千山躺在地上,臉頰側向我,眼神是一種令人膽戰心驚的灰敗。
他像是一支玉蘭花,正在一點點衰敗。
手指一點點挪動,觸摸到了我的鞋面。
他臉上、身下全是血,眼中不停流著淚,顫抖著、顫抖著又叫了一聲:「……如意。」
靠!
我一腳踢開他的手,惡心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管不了這麼多,我拋下一句「師弟等著,我去叫人幫忙」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太惡心了,翡千山這個眼神,和上輩子更像了,每在他身邊多待一秒鍾,都是對我的精神汙染。
他還在我身後說了句什麼,但風太大,還沒等送到我耳邊,就被吹散了。
21.
婚禮前夕,新郎官跳崖自殺,喜事險些變喪事。
翡家人第二天一大早就命人強拆了燈籠和喜堂,將翡千山和一擔擔聘禮都抬了回去。
他雖然和我一同長大,但隻是借千手峰的靈泉養身體,並沒有拜入師門,屬於借讀生。
孩子在學校被人欺負,後背被打得血肉模糊,被逼婚後心情鬱結到想要跳崖,翡家人怒不可遏,當即辦了轉學手續,還四處宣揚,把我師父噴了個狗血淋頭。
師父當即被氣到閉關,小師妹被翡夫人撓了個大花臉,在房間裡又是上吊又是撞牆,足足折騰了七天七夜才肯安分下來。
她安分後,蕭寂偷偷跑過來找我。
我們很久沒有這麼平靜地說話了,確切地說,是他在說,我才懶得搭理這個死戀愛腦。
「師姐,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呢?」
昔日的小蘿卜頭長成了肩寬長腿的大男人,他蹲在我身前的模樣像隻黑豹,露出垂頭喪氣的表情。
「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翡家人查出了,大師兄的傷藥裡有催情散,可小師妹為什麼要這麼做?她不是那種自輕自賤的人……」
我翻了個白眼。
當然是你大師姐我出了問題,如果按照劇本走,現在傷心落魄的隻有我一個,你們仍舊是甜蜜體面、團結和諧的好兄妹。
蕭寂不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他撓著臉,苦悶地替他的親親師妹辯解。
「……師妹很好,樂觀又堅強,白日裡對著我們強顏歡笑,努力討我們歡心,我都知道,她其實是覺得自己不屬於這裡,害怕會被我們拋棄。」
他瓮聲瓮氣道:「師姐你知道嗎,很多次我起夜,都發現師妹在練劍。她隻是築基,手被凍得僵白,可練到手腕紅腫,她都沒有放下劍……明明你我都知道,她已經不可能再前進一步了。」
我微微挑眉,這樣的小師妹,倒是我所陌生的。
「……明明她不用這麼拼命也沒關系,我們都知道她的苦,不會因此輕視她半分,我——」
他雙手用力插進發間,痛苦道:「當初是我隨師父下山,親手從那個地方救出的她。看到我們,她雖然害怕,卻竭力擋在另一個更小的女孩面前……本以為這隻是一面之緣,可她卻突然拿出了那塊玉佩與師父相認。師姐,你知道我那時候的感受嗎?我又開心,又心疼,又因為自己的開心而感到羞愧……我在心裡告訴自己,我一定會保護好她,再也不讓她露出那種表情。」
「師姐……」
他仰頭看著我,狹長的眼底紅彤彤的,像以往一樣,受了傷、挨了罵,就會來我這,渴求我的安慰和認可。
「師姐,是我做錯了什麼嗎?」
「你當然做錯了。」我卻沒有像往常一樣摸他的頭,而是冷靜道,「如果有選擇,沒有誰願意做一個弱者,終身靠著他人的庇護苟活。」
他茫然。
「你說要保護她,可你真的好好做到了嗎?」我問,「拜師大典,我暈倒,你沒有陪在師妹身邊,而是等著我蘇醒,質問我。練玉瑤劍,師妹哭著說放棄,你就真不再為她爭取,明明你心裡最清楚,玉瑤劍是她唯一的機會。」
他臉色慘白,張著嘴,我卻不給他逃避的機會,快準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