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祝,時間到了。」
夏末時雨不設防地滲入我的後頸,與他燥熱的手心形成溫差。
「再晚五分鍾。」
「不行——」
我捉住他亂動的手,說:「上次你就騙我晚五分鍾再回家,結果晚了半小時。」
他反扣住我的手,把玩著我的手心。
這是在撒嬌。
我說:「而且這麼久了,你親也親夠了吧。」
他用力地一捏我的臉。
「小氣鬼。」
他黑色挎包一背,走在我的前面。
我反手,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將他親過的手腕蹭幹淨。
一時的貪歡無人知。
但時間久了,彼此相熟,氣息是瞞不住的。
上了高三,我和他還在一個班。
晚自修的時候,教室有冷風灌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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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習課上安安靜靜。
我微微地一咳嗽。
坐在靠近後門座位的宋祝,左手還在寫試卷,右手就下意識地關上門。
「砰」的一聲,嚇到了旁邊的方祈。
他抬頭,看向宋祝,又看向我。
他是最先發現我們關系的人。
後來,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
隻叫了我一個人。
「這事兒我是一定要請家長的。
「你的成績向來比宋祝好,老師是真沒想到啊。
「雖然說一個巴掌拍不響,但早戀這種事情還是女生責任多。」
「聽說,你還住在他家裡是吧?」他瞥了我一眼,上下打量,「吃人家的住人家的,到頭來還要人家兒子,小姑娘做人可不能這樣吧。」
回教室的時候,隔壁班的女同學來找宋祝。
宋祝和她鬧得歡,被幾個男生圍著起哄。
我經過時,他餘光掠過我,很快地便收回去。
我懂,他要避嫌。
不能公開。
我回到座位,麻溜地收拾東西,背上書包就走。
他無動於衷。
紅綠燈口,夜幕連著墨綠的樹梢。
綠燈,我抬腿要走,書包卻被人拉扯住。
「你生什麼氣?」
宋祝垂眼:「就因為班主任找你談話?」
「他打電話給家長了。」我坦言。
「說就說唄,能怎麼著?」
他滿不在乎。
因為譴責的聲音從來不會傾倒在他那裡。
「宋祝,」我仰起頭問他,「你喜歡我嗎?」
他眸光一頓:「喜歡啊。」
答得輕易又快速。
像他的人生一樣。
宋祝皺眉問我:「你到底在鬧什麼脾氣?」
「我不是在生氣,」我語氣平靜,「我是在想,如果有朝一日我們身份互換,我是不是也能像你一樣活得那麼容易。」
他顯然沒懂我在說什麼,隻是松開手。
「都說喜歡了,你還想怎麼樣?煩不煩。」
9
宋祝說,他會幫我搞定一切。
宋家夫人當天晚上提前回來了。
飯桌上,她態度溫和地給我夾菜。
「來,芹芹多吃點。」
她很少對我這麼好。
宋祝懶洋洋地靠著椅背,眼神示意我,像在說:看吧,讓你別擔心。
他吃飽起身上樓的時候,宋家夫人又給我夾了道菜。
我不大的瓷碗已經快裝不下了。
「謝謝阿姨,我——」
「芹芹,」她笑著打斷我,「在宋家吃得開心嗎?」
我一愣:「嗯,開心。」
「阿姨沒苛待過你吧?」
「沒有。」
她又夾了一道給我,東坡肉太滿裝不下了,掉在桌子上。
油膩膩地蹭著我的手。
她說:「你看,人的欲望不能太大。」
「有多大能耐就吃多少飯,裝不下就會撐死,」她面容慈愛,「這個道理你懂嗎?」
門鈴響了。
我媽冒雨來的。
拎著她的假名牌包,一進門就低聲下氣地解釋。
「剛在家給譚芹她弟弟煮好飯才趕過來的,這天氣還不好,讓您寶貴的時間等著我這種人真是不好意思。」
宋家夫人帶著我坐在客廳的紫檀椅子上。
「學校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宋家夫人不冷不熱地說了一句。
我媽立刻用力地扯我的耳朵,破口大罵:「你個不要臉的賤貨!」
「身子軟了?學會勾引人了啊?
「人家夫人好心讓你來家裡借讀,還不是看在你死去的爸爸面子上,你看你都幹了什麼事情!」
說完,又「撲通」跪在人家面前,邊哭邊扇自己巴掌。
「都是我不好,教壞了這個小白眼狼,讓她耽誤了宋祝,我真的死都不能抵罪。」
「別這樣,」宋家夫人拉她起來,「孩子都在呢。」
我下意識抬地頭看向二樓欄杆處。
宋祝單手倚著,高高在上,冷漠地看著底下的鬧劇。
目光對上了我,他眸光一動,偏過了頭。
又重演了。
「芹芹,阿姨是支持你們。」
宋家夫人拉住我的手,冷冰冰的手面貼著我。
「你成績好,到時候阿祝報什麼學校,你就填什麼學校,照顧他的起居,阿姨也放心。」
她溫柔地拍了拍我的手,說:「你們不過是談個戀愛而已,男孩子玩性大,他以後還會談很多次,有你一直兜著也不至於亂來。」
「阿姨知道你要的是什麼,你們這些女孩子不就是想找個能依附的男人嗎?」她說,「阿姨理解,錢的事情你不用擔心,隻要你照顧周全了,錢也會到位的。」
我媽扯著我的手,要我和她一起跪下。
「您太明事理了,我家小芹能遇真是她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做牛做馬都還不了。」
事情很快地商談清楚。
我媽還在宋家夫人耳邊小聲地問:「都怪她爸死得早,我家那個小兒子不爭氣,讀書不好但人聰明,您看上次讓您幫他轉到重點班的事情……」
我送我媽到宋家別墅門口。
臨走前,她既沒問我學習,也沒關心我身體。
隻是掐了我的腰,小聲地嘲弄道:「沒想到你還真有這本事,不枉我把你送過來。
「到時候和他上一個大學,上不上學不要緊,最好早早地把孩子生下來——」
「媽,」我打斷她,「我爸都死了十一年了。」
她一頓,神色戒備:「那又怎麼樣?」
「你還要利用他多久?」
「我這叫利用嗎?要不是你爸沒能耐,死得早,我犯得著低三下四地求人把你和你弟拉扯大嗎?我容易嗎我?你這樣說你媽,你不得好死!」她說,「我費盡心機地把你送到宋家來,沒有我,你有現在的好日子過嗎?」
「這不是我選的,從來都不是!」
「怎麼?」她語氣嘲諷,「吃好穿好的,還委屈你了?你逞什麼能?低個頭你會死嗎?」
「會!」
我言辭激烈地質問她:「為什麼你從來沒想過要靠自己去獲得想要的生活?為什麼要拉著我低三下四地求著人家施舍,為什麼你要讓我活得一點尊嚴都沒有?」
我媽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
「窮人要什麼尊嚴?」
「你的尊嚴值幾個錢?」她冷笑,「你成績再好又能怎麼樣?大學畢業出來還不是要給他家集團打工?我讓你走捷徑直接搞到繼承人,你還來怨我?」
我媽沒多停留,她要趕回去照顧我弟弟。
我一個人站在纏繞得密不透風的藤蔓下。
轉過頭,看見二樓宋祝的房間亮起的燈。
以及那扇自始至終都打開著的窗戶。
他聽得見。
10
「是不是你向老師告密的?」宋祝說。
樓梯口,我撞見宋祝和方祈。
兩個人背對著我,在欄杆處吹風。
「是,」方祈承認得很幹脆,「不是,你真喜歡她啊?」
欄杆昏黃的斜影落下,他倆的身影被不斷地拉長。
良久,宋祝說:「逗著玩而已。」
「你可別自己陷進去啊。」
「可能嗎?」他懶散輕笑。
「她和她媽一樣,都想攀附我家,我隻是——」宋祝頓了一下,「她就像我爸媽硬塞給我的玩具,我不需要,但是別人也不能碰。」
「呵,」方祈笑了笑,「你可真惡劣。」
「是她離不開我,又不是我離不開她。」他嗓音淡淡,「這很公平。」
離開學校的時候,我在公交站遇到了沈元晰。
我倆默契地打了聲招呼。
他把之前我給的一部分錢還給了我。
「幹什麼?」我挑眉。
「暑假去打工賺的錢。」
我摸了摸信封的厚度,對上他那張愈發美豔的臉,猶豫著開口:「你可別誤入歧途了。」
他白了我一眼,把錢塞進我書包裡。
「我籤了經紀公司,」他拿出模卡給我看,「不用上學的時候就去兼職。」
「你媽媽好些了嗎?」
「就那樣。」
傍晚藍紫色的天空上,飛機劃過雲痕。
「暑假的時候,我離開了這裡,才發現外面的世界遠比我想象得寬廣。」
他抬頭,溫柔又堅定地說:「芹芹,逃跑吧。」
別再受制於原生家庭的困境。
別再讓仇恨裹挾著自己。
別再被那些觀念異化。
逃跑吧。
11
高考結束。
填志願的時候,宋祝第一次同意我上二樓,進他的房間。
畢竟已經沒什麼顧忌了。
他一邊無聊地翻著《高考填報志願指南》,一邊玩我的發尾。
「要不是我爸怕去留學管不住我,我早就出國了。」
他嗓音倦怠;「到時候讀研我們再一起出國吧。」
見我沒說話,他湊近問:「你在看什麼?」
「選專業。」我說。
「有什麼好選的,」他把書合上,捏了捏我的臉頰,「我選什麼你就選什麼唄。」
我抬頭看他。
他揚起眉毛,問:「你舍得離開我?」
「不舍得。」
我甜甜地一笑,抱住他。
對上窗戶的倒影,我看見自己擁抱之下,那張冷漠的臉。
錄取通知書下來那天,宋祝打了電話給我。
「收到了嗎?」他問。
「嗯。」
「我看你房間東西都收拾完了,你是搬回你家去住了嗎?」
他那邊有些吵,是在畢業歡送會。
我聽見了隔壁班那個女生和他打趣的聲音。
「宋哥,你在和誰打電話?我要生氣嘍。」
「沒誰。」
他下意識地捂住話筒,隔了一會兒,又對我解釋說:「她鬧著玩的,我今晚就回去。」
通話一陣沉默。
我淡淡地開口:「宋祝。」
「……嗯?」
「我爸給你送蛋糕死的那天,也是我的生日。」我語氣平靜到像在說別人的事情,「他答應過我會回來陪我的,但他說在那之前,他要去陪一個哥哥,因為他爸媽從不陪他過生日,他很孤單。」
然後,他死了。
死在路上。
而那個孤單的哥哥,隻覺得微不足道,甚至可笑。
「宋祝,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你。」
說完,我掛了電話。
抽出手機卡,扔掉。
「走吧。」
沈元晰把登機牌遞給我:「到了和我說一聲。」
「好。」
我和他告別:「元晰,好好考試。」
在學校填志願那天,我私下改了錄取學校。
填上了自己夢寐以求的專業。
連我媽都不知道。
我銷聲匿跡在她的世界裡。
也消失在宋祝的世界裡。
12
和宋祝重逢,是在多年之後的酒會上。
他遠比年少時沉穩,一席筆挺的深色西服,手握酒杯,站在人群中。
他一眼就看見了我。
起初,他眸光一愣。
隔著觥籌交錯的人群看我時,有些恍惚。
直到我身邊的男士與我搭話時,他才挪開目光。
而後再沒看過我一眼。
酒會結束,我站在門口等車的時候。
春夜冷風倒灌,惹得我一陣乍寒。
可來人擋住了風。
站在我的身邊。
其實年少時曾經呼吸纏繞過的人,久別重逢時身體的感知遠比心理敏感。
「我可以借你錢。」
隻是我沒想到,宋祝少爺一開口是這一句。
我抬頭看他。
他垂下眼,說:「或者給你也行。」
「有病?」
「我是有病。」
他語氣艱澀,尾音調笑:「我甚至覺得自己現在站在這裡和你說話,都像是幻覺。」
我沒搭話。
他又說:「你要多少都行,隻要你能——」
一輛跑車停在我們面前,門童從車上下來,將鑰匙遞給我。
我轉身上了車,油門一踩。
直接開走。
主辦方的人從酒店門口出來,拍了拍宋祝。
「宋總認識譚芹姐?」
見他一臉茫然,主辦方的人又說:「那是今天我們請來的貴客,圈內有名的經紀人,這次的項目好幾家公司都希望能搭上她的線。」
13
從公司開完會回家,已經是深夜。
我公寓的走廊盡頭,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掐滅了煙。
我打開了門。
「我們談談吧。」他說。
宋祝拉住我的那一刻,屋內人揉著眼睛走了過來。
「姐姐,你回來了?」
沈元晰明顯地被我吵醒了。
他上一秒還溫聲細語地和我講話,下一秒看清門口的宋祝後,「嘖」了一聲:「哪來的老男人?」
宋祝明顯地被激怒了,夾雜著某些不知名的情緒,一拳打在沈元晰臉上。
沈元晰反應迅速,沒讓他打著,而是仗著平時練拳的勁兒,狠狠地朝他臉上揍去。
拳拳到肉,動作幹脆利落。
打得宋祝連連後退,撞在門後的木板。
可他一停手,反倒可憐兮兮地看向我。
「姐姐,手疼。」
我把門關上,問他:「打夠了?」
「沒有。」
宋祝支撐著站了起來,扯了扯領帶,「再來。」
我把沈元晰拉到白色沙發前坐下,翻找出藥箱,蹲在他面前,快速地替他處理眼角的瘀青。
「還要靠臉吃飯呢。」我說。
他眼角上揚:「姐姐是在心疼我嗎?」
宋祝看著我倆,眼底掩不住一陣委屈,嘲諷道:「這一拳,當時高中在我家就想給你了。」
「啊高中,多久之前的事情了,」沈元晰握住我的手,「隻有走不出來的人才會反復地提及,也對,那是你人生中最好的時候了。」
他盯著宋祝的臉,一字一句地說:「畢竟,再也沒有了。」
宋祝的集團這些年發展不順利。
先是轉型失敗,後又頻頻地爆雷。
聽說,他父親前些日子住院了,現在公司的爛攤子都要他來接手。
對他來說, 確實高中的時候是他最好的時光。
「譚芹,」宋祝的聲音有些倦怠, 「我們談談吧。」
14
「其實我有一次差點找到你了。」
陽臺上,夜景點點星光。
「那是大學畢業後,你給我家的基金會打了一大筆捐款。」宋祝聲音低沉, 「但我不敢去找你。」
那筆錢是我大學賺的。
用來一筆勾銷曾經在宋家借住時的用度,超出了一倍。
「後來逐漸地接手公司的時候,我才知道當年譚叔的撫恤金一直被克扣著。」
他側過頭看我:「你不欠宋家的,是我一直欠你的。」
「現在說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
我語氣平和地說:「宋祝, 已經翻篇了, 我當年也用不成熟的方法報復了你不是嗎?」
「不成熟的辦法。」他重復我的話, 自嘲地一笑,「所以你真的從來沒有喜歡過我。」
靜默良久。
「我不後悔當時的決定,但如果一切能重來,我不會再靠近你。」我眺望著遠處, 「畢竟我爸爸當時對你好,也並不是為了圖什麼, 他不會希望我這麼做的。」
春夜溫潤,晚風浸漫在城市上空。
宋祝眸光黯淡, 說:「我當年的想法很幼稚, 孤傲得不可一世, 把什麼都當成理所當然。我一直不肯原諒我自己,是因為我也希望你別原諒我。」
「我想過無數次與你重逢時, 你會有的反應,唯獨沒有想過你會釋然。」他說, 「原來活在過去的隻有我一個。」
我沒說話。
他問我:「你還有和你媽聯系嗎?」
「沒有。」
他一笑:「確實是你的作風,夠絕情。」
「在她眼裡,我隻是工具。」
屋內,隔著一層厚重的玻璃, 沈元晰坐在金屬長凳上等我的談話結束。
「他呢?」宋祝問題很多,「你們在一起了嗎?結婚了?」
「沒有。元晰是比家人更重要的人。」
是他在我困頓時,拉了我一把。
「二樓是宋祝的房間,」保姆說,「他不喜歡陌生人上去。」
「「「」「有什麼要緊的呢?」
我笑了笑,看向他:「我不需要依靠男人來完成自我救贖。而這一點,你永遠不明白。」
15
宋祝離開了。
我沒有送他,站在陽臺望不到他離開的車。
我住得太高了, 他已經太渺小了。
臨走前,宋祝問過我一個問題。
「在我家的那幾年, 你真的沒有哪個瞬間對我心動過嗎?」
我說:「沒有。」
但事實上, 我的腦海中一閃而過的是那個深冬,高三的教室裡。
冷風像今夜一樣倒灌。
我一咳嗽。
他頭也不抬, 左手還在寫著試卷,右手就關上了門。
那時的我,在仇恨和自卑的裹挾下,已經很久沒有被人善待過了。
所以現實一點點的溫暖, 都能讓我為之一顫。
但很快地, 那節課後,我就被班主任叫到辦公室去了。
那點溫暖,也被現實瞬間掩埋。
如果一切能重來,我希望我永遠沒認識過宋祝。
我希望在那個萬家燈火的夜裡, 我坐在門檻上等我爸。
他能如約地歸來。
「爸爸,你給那個孤單的哥哥過完生日了嗎?」
「過完了呀,現在要給我們芹芹過生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