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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鍾頭後,房間裡已經酒氣燻天。
林深青一手握著酒瓶一手攥著手機,在收到賀星原例行的早安問候後很快回復了一條消息,表現得滴水不漏,然後像完成任務似的扔掉手機,又開了一瓶酒,坐在地上往喉嚨裡灌。
天蒙蒙亮的時候,角落裡的手機震了震。
一則劉敦發來的消息:「嫂子,你知道星原在哪嗎?」
林深青已經有點迷糊,摁了半天鍵盤也沒打出個字來。劉敦似乎很急,又撥來一通語音通話。
她心存疑慮,摁了接通。
劉敦急吼吼的問話一下傳了出來:“嫂子,星原不見了。”
她壓著冒到喉嚨口的嗝,說:“他不是在參加考核麼?”
“沒有。我們今天分組考核,我都考完了才聽說他臨時棄考了,現在教練到處找不到他,大發雷霆地聯系了學院。”
林深青一愣。
“嫂子,你們最近是不是鬧矛盾了?我看他這兩天狀態不太對,今天一早還跟國內打了個電話,不知讓人查什麼。我聽其他學員說,他臨上機前也接了一通電話,臉色一變就跑沒了影。”他似乎一邊在翻找什麼,突然說,“哎呀,他行李箱裡的護照也不見了……”
林深青沉默半晌,捂著額啞聲問:“棄考這事會怎麼處理?”
劉敦向來實心眼,想也沒想和盤託出:“紀律是飛行員的鐵則,這事性質有點嚴重,看教練和學院聯絡的結果,很可能要被停飛。”
“停飛多久?”
“停飛是永久性的,會在中國民航局備案留檔,基本相當於斷送飛行員生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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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深青面無表情地眨眨眼,耳邊劉敦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輕,取而代之的是振聾發聩的尖銳耳鳴。
好像跌進了萬丈深淵,她漸漸感覺不到肢體的存在。
她透過深淵的黑水看到很多模糊的影子:媽媽,葉師師,爺爺,最後是賀星原。
她想伸手拉他們,卻不住地下沉,下沉。
她害怕地拼命大喊,卻怎麼也喊不出聲。
徹底失去意識前最後一個念頭,她在想,人死了,還會絕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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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四點三刻,西城一院ICU病房外,賀星原沉默地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看著腕表的指針周而復始走過一圈又一圈。
他是今早七點多趕到白麓灣的,進門發現林深青昏倒在地上,立刻叫了救護車。
可是從急救室到重症監護病房,她至今沒有任何蘇醒的跡象。
醫生說她是酒精中毒外加精神刺激。酒精中毒造成了昏迷,精神刺激造成了昏迷後遲遲不醒。
七點一刻,第一縷晨曦照進醫院走廊的時候,傅宵拿著兩杯咖啡過來,在他旁邊坐下,遞給他一杯。
他說了聲“謝謝”,握著暖手卻沒有喝。
兩人誰都沒再說話,直到八點左右,一名護士走過來打破了沉默,說何醫生叫家屬去一趟。
傅宵努努下巴:“你去吧,我在這兒看著。”
賀星原點點頭,放下咖啡到了精神科診室。
進門的一剎,他突然記起何鈺松一個月前那句“希望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何鈺松說:“我剛剛跟ICU的醫生討論了她的情況,她昨天就已經脫離酒精中毒的狀態,至今沒有恢復意識,主要是心理因素導致。我想跟你確認一下,她在昏迷前受到的關鍵性精神刺激是什麼?”
賀星原把從傅宵和劉敦那裡分別了解到的情況講了一遍,然後下結論:“是我吧。”
其實這幾天,林深青除了拒絕和他視頻以外,並沒有表現出明顯異常。他隻是偶然間想到一個問題:為什麼她明明忙到沒時間跟他通話,卻次次秒回他的早晚安消息。
這樣的矛盾下,刻意的秒回倒像在給他吃定心丸。
他覺得不對勁,叫季四去查查林深青最近在哪出差,很快知道了前因後果。在訓練場接到消息的那一刻,他什麼都來不及想,徑直坐了最近的航班趕回來。
可正是他的“什麼都來不及想”,卻給了林深青再一次致命打擊,成為了壓倒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林深青了解他的脾氣,知道他曉得這件事後,不可能無動於衷地繼續訓練,甚至不一定會對趙曲風做什麼。
可她同樣清楚他跟媽媽的約定,清楚這次考核對他而言的重要性。所以她想,爺爺已經不在了,即使賀星原回來也於事無補,她現在隻剩他了,至少別再拖累他。
可她扛著巨大的壓力所作的努力,導向的結果卻還是一樣。
甚至這一切,都印證了趙曲風的那句話:她所謂的善意謊言不過都是自以為是。
何鈺松的座機忽然響起來,他接通聽了幾句,掛斷後說:“ICU監控到了她的夢話。”
賀星原目光閃爍:“這說明什麼?”
“應該是好現象。”
“她說了什麼?”
“大概是在質問,你為什麼要回來。”
賀星原垂著眼點點頭。
“她不是真的責怪你,而是在自我保護。要從九十九個求死的理由裡找到一個活下去的借口,她的潛意識隻能不停地進行自我暗示,把葉小姐的死怪罪給肇事者,把爺爺的死怪罪給趙先生,把你所失去的飛行資格……”
“我知道,本來就是我的錯,我應該安排好學校裡的事。”
何鈺松笑笑:“那種情況下要你保持冷靜未免太強人所難,這幾個月來你一直做得很好,這次的意外實在無可厚非。走吧,我跟你一起去趟ICU。”
賀星原剛要點頭,手機忽然震動起來。是賀斯遠打來的電話。
何鈺松示意他先接電話。
他走到走廊裡接通:“哥,怎麼了?”
“星原,你那邊怎麼樣了?”
“她還沒醒。”
賀斯遠聲音疲憊:“你可能得回港城一趟,香庭的事我實在兜不住了。”
“什麼意思?”
“前陣子我發現了香庭內部很大的虧空,跟趙家近來的小打小鬧沒關系,是我們自己的問題,這些虧空也不是幾天形成的,而是好幾年的累計。現在的香庭就像中空之木,我跟褚家籌的資金根本是杯水車薪。”
賀星原皺起眉頭:“董事會知道了嗎?”
“正在查賬,不出今天。”
賀星原背靠牆壁,仰著頭沉出一口氣:“哥,我現在真的走不……”
“賀先生。”何鈺松忽然叫了他一聲,比了個口形――她醒了。
賀星原立刻站直,跟電話那頭說:“我等會兒給你回電話。”然後匆匆朝ICU去。
ICU病房禁止直接探視,賀星原隻能先問醫生情況。
醫生摘了口罩,說:“除了體溫偏高,其餘各項生命體徵都已經恢復正常,再觀察一天應該就可以轉移到普通病房了。但病人精神狀態仍舊不太理想。”
賀星原問:“探視系統開了嗎?”
醫生比個手勢,示意他請便。
賀星原走到隔壁探視室,看見了屏幕裡的林深青。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就那麼二十四個小時,他覺得她好像又瘦了一圈。
病房裡的護士正在跟她說話,告訴她有人探視,讓她扭頭看。
林深青躺在床上轉過臉來看探視器。
四目相對一瞬,她無波無瀾地眨了眨眼,把頭撇開,翻了個身背對他。
賀星原來之前就有心理準備,給護士打個手勢,示意不用打擾林深青,就這麼在屏幕前靜靜站了一刻鍾,正準備退出去,不影響她休息,忽然聽見門外傳來一陣人聲。
似乎是傅宵帶了個人來,跟何鈺松說,這是林深青的生父,剛從國外趕過來。
緊接著,一個滿臉胡茬的邋遢男人就進來了。
男人並沒有注意到賀星原,一進來就衝鏡頭講話:“深青,深青你怎麼樣?爸爸來了。”
林深青皺著眉頭,死死捂上耳朵。
身後護士提醒:“這位家屬,病人現在情緒不太穩定,您聲音輕一點。”
林禹民“哦”了聲,又放輕聲:“深青,是爸爸來晚了,爸爸對不起你和你爺爺……”
林深青閉上眼,把臉蒙進被子裡。
何鈺松讓護士把探視系統關了,示意林禹民和賀星原出來。
“林先生和賀先生的出現目前都不在林小姐可接受的範圍內,”何鈺松站在走廊上說,“兩位不要心急,多給她一些時間,慢慢來。”
賀星原點點頭:“何醫生方便借一步說話嗎?”
何鈺松跟他到了樓梯口:“你說。”
“我想請何醫生幫我在適當的時候轉告她,就算我通過了這次考核,也做不成飛行員。香庭出事了,我要回港城。”
何鈺松嘆著氣拍拍他的肩。
賀星原笑了笑:“沒有什麼比她還活著更好的了,何醫生倒是不需要擔心我,還有很多事等著我去做。”
何鈺松點點頭:“不需要我擔心,看來有需要我幫忙的。”
“是,我想了解她每天的身體狀況和病情進展,還有,她什麼時候願意見我了,還請你第一時間告訴我。”
“沒問題。”
賀星原跟他道謝,活動了一下筋骨,轉身下樓,坐進季四的車裡:“去機場。”
“小公子,”季四猶豫了下,咬著牙說,“要不要找人把那姓趙的……”
“不用,”他打斷他,“手無寸鐵的人才選擇肉搏。”
車向機場疾馳而去,賀星原撥了個電話給賀斯遠:“哥,你先穩住董事會,我馬上過來。”
“好,需要幫你準備什麼資料嗎?”
“用不著這些,”他低頭看了看身上的飛行員制服,笑起來,“一套西裝,給我準備一套西裝就行。”
第31章
兩年零七個月後。西城一院精神科診室。
何鈺松捏著一份尚未拆封的檢測報告, 看著對面嚼口香糖嚼得起勁的人笑了笑:“怎麼不拆開看看結果?”
林深青不解地眨眨眼:“還需要看麼?三年了,指標再不正常,我就不來你這兒浪費國家醫療資源,到深山老林自生自滅去了。”
何鈺松笑著拆開了報告,目光一行行掠下來,看到最底下, 眉頭一皺。
林深青嚼口香糖的動作頓住:“幹嘛?”看他一臉大事不妙的表情,她笑意消失,“又出問題了?”
何鈺松點點頭:“嗯, 是大問題。”
林深青把口香糖裹入包裝紙, 丟進垃圾桶:“行, 說吧,我承受得住。”
他遞來報告,指著最後一行給她看:“這裡,檢測醫師忘了籤名。”
“……”
林深青使勁磨了磨牙:“認識久了才發現, 原來你挺騷的啊。”
何鈺松依然溫和地笑著:“隻是恭喜你康復的臨別玩笑。”
“哦, 是該別過了,我現在看到你這張臉就生理性反胃。難怪你以前說, 心理醫生不適合跟病人發展醫患以外的關系。”
他笑笑,又指指報告:“再忍忍,你還得去一趟檢驗科, 讓醫師把這籤名補上。”
“籤不籤都一樣, 麻不麻煩啊。”
“這是流程。”
林深青蹬蹬高跟鞋,不耐煩地打了個電話給女助理宋小蓓:“到醫院了沒?”
“姐, 馬上馬上,這就來接你了,剛才路上堵車呢!”
她嘆口氣,自己拿著報告去了檢驗科。
何鈺松目送她離開,轉頭在電腦上編輯郵件:“賀先生,我想這次真的是最後一封郵件了。除了少許因為用藥過多產生的副作用還需要一些時間復原,林小姐的創傷後應激障礙以及並發的抑鬱症狀已經完全消除,並且平穩度過了恢復期。恭喜。”
發送完五分鍾後,一封新郵件投遞進了郵箱:“謝謝。我在西城出差,今晚有時間請你吃個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