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悅第一次見到秋清安是在醫院,單薄清秀的少年慘白著一張臉,眼眶通紅,看著從急診室裡推出來的人,白布從頭蓋到了腳。
再見到他,是在街角便利店,男生穿著洗得泛白的T恤,低頭給對面的客人找零,側臉明淨溫和。
——
秋清安問她,為什麼要對他這麼好。
無微不至的關心。
下雨天在樓下等了半夜為他送傘。
胃病復發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和悅親手做一日三餐給他。
就連後來秋清安情濃失控,她也隻是一言不發的承受接納。
終有一天,這般超出尋常沒有底線的縱容有了答案。
兩人決裂,鬧得狠絕又難堪,秋清安對她恨之入骨,和悅遠走他鄉。
不過幾年光景,全部顛覆。
和悅家中突逢巨變,父親一夜之間蒼老無數,她被迫回國。
那個清冷淡漠的孤寡少年已然在肆城聲名鵲起。酒宴上,一身得體西裝,眉眼內斂而綺麗,神色帶著漫不經心的疏冷。
曖昧昏暗的光影中,和悅被他壓在沙發一角,握著下巴把玩,指腹溫度薄涼而炙熱。
秋清安輕挑起嘴角,眼中帶著嘲弄,聲音低沉咬字輕慢。
“和悅。你求我,我就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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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和悅第三遍撥通和啟電話時,那邊還是無人接聽,她蹙起眉頭,轉而去撥她父親助理趙書的號碼。
嘟聲響了兩下,被接通了。
對方語氣急促。
“小姐,先生他出了車禍,我現在正趕過去…”
匆忙幾句,電話掛斷,和悅立刻放下手裡的筆推開椅子,從書桌前起身,找了件外套帶上錢包出門。
鞋子都沒來得及換,上出租車時才發現,路上和悅又給和啟打了幾個電話,依舊無人接聽,她按滅屏幕手擱在膝頭,望著車窗外快速掠過的風景神色擔憂。
已經是深夜,整個天空黑得像是濃墨,黏稠得透不進一絲光,兩旁霓虹燈映亮這座安靜的城市,接近凌晨的光景,就連馬路都是寂寥的。
出租車在醫院大門停下,矗立的高樓燈火通明,窗戶像是一個個發光的格子,裡頭可見人影忙碌。
她來不及多看一眼,踩著家居棉拖鞋衝了進去,在大廳咨詢處語氣急促詢問。
“你好,請問半個小時前有沒有一起車禍送來的急救,大概四十歲的中年男子,姓和…”
“我幫你查一下,稍等。”過了幾秒,護士抬起頭來,語氣見慣不驚。
“目前病人在手術室搶救,還沒出來。”
“好的,謝謝。”和悅臉色驟變,立即拔腿奔向電梯,護士把剛準備說的話又咽了下去。
深夜的醫院,燈光明亮把四周牆壁照得慘白,電梯門一打開,外面是一條長長走廊,盡頭那裡,紅燈驟然跳成綠色。
醫護人員推著一輛手術車出來,上頭有個人,白布從頭蓋到了腳。
和悅心裡哐當一聲,腦中空白,淚水正要奪眶而出,一直緊握在手裡的手機震動了起來。
“悅悅?”是和啟的聲音。
宛如瞬間得到了解救,和悅發現自己渾身酸軟,沒有一絲力氣,她伸手扶住旁邊牆壁,聲音都是輕飄飄的。
“爸,你在哪呢?”
……
掛完電話,和悅才重新調整好情緒,收起手機,抬頭,剛好看到了不遠處的一幕。
走廊冷白的燈下,醫生護士都散開不少,單薄清秀的少年站在那裡,慘白著一張臉,眼眶通紅。他看著面前被白布蓋住的人,定格許久,才緩緩伸出手,掀開了一角。
隻是一眼,大顆的淚水就滾落下來,順著臉頰蔓延到下顎,他死死咬住牙,整個肩膀都在顫抖,忽的,發出了一聲絕望的嗚咽。
和悅胸口就像是被人重重敲了一擊,無比酸澀,感同身受般,絲毫不差的體會到了他此刻痛苦。
因為這種感受,就在前一秒,她深刻的經歷過。
和啟是在離家兩個路口遠的地方出事的,開車經過人行橫道時前面突然衝出來一個人,哪怕立即打了方向盤躲避,依舊不可避免的撞上了她,車頭還差一點就衝出了馬路圍欄。
他手臂骨折,人還在急診室,但聽聲音狀態還不錯。
和悅在原地站定了幾秒,看著那個少年情緒慢慢冷靜下來,伸手用力抹去臉上淚水,沒有看任何人,目光直直放在面前那具蓋了白布的屍體上。
旁邊醫生在和他說著什麼,他恍若未聞,眼眸一動不動的,定格在那裡,就仿佛被抽幹了全部生命力,周身死寂。
眼前的整個畫面就像是一部無聲默片,上演著極致的悲傷,所有人都是旁觀者,隻有主角經歷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無人能伸出援手。
和啟傷勢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打了石膏綁帶,額頭還有幾處擦傷,帶著血跡,趙書已經過來了,在一旁守候著。
見到和悅走進來,和啟抬起眼,語氣帶著溫和。
“悅悅。”
“爸…”和悅輕輕叫了一聲,擔憂的上下打量他,“您沒事吧。”
“沒事沒事。”和啟擺擺手,一派隨意,“醫生說養一兩個月就好了。”
“和總,被您撞到的那位……”趙書微微彎下腰來,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和啟臉色立刻變得沉重嚴肅,目光微凝。
“不過是對方闖紅燈,突然衝進人行橫道,您隻需要負百分之十的責任。”
“不管怎麼樣,都是我撞了她,趙書,聯系一下她的家人,賠償盡量往高了走。”和啟沉默了許久,最後緩緩說。趙書點頭,兩人溝通完畢,才記起旁邊的和悅。
她靜靜站在那裡,怔怔的,像是在發呆。
“悅悅,這麼晚了你先回去,讓趙書送你,我沒什麼大事。”和啟面帶關懷,和悅靜默幾秒,突然問。
“爸,你撞到的那個人,是不是剛從手術室出來那個,她死了?”
“你怎麼知道…”和啟剛說完,想起什麼,看向她,“你剛從上面下來是嗎?”
和悅還沒答,他又嘆了口氣,難過自責。
“都是我的錯,如果我當時反應再快一點,或許就不會撞得這麼重。”
“和總…”趙書欲辯解,和啟擺擺手,垂下眼,繼而無言。
——
肆城二月,氣溫湿冷,連綿陰雨遮天蔽日,混合著窗外枯樹敗葉,景色蕭索至極。
和悅從夢中醒來,腦中仍然殘留著一道身影,由最初的清晰慢慢變得模糊,隻剩下刻印在胸口的痕跡。
她又夢到了當時醫院的那一幕。
不知何為,明明不是她的錯,和悅卻始終壓著一份沉甸甸的愧疚,擾得她這一個月來都不得安寧。
大概是那天的經歷太過深刻,亦或者那個少年太過悲傷,痛苦到極致而無聲流淚的畫面,和悅現在一閉上眼,就能想起。
肆城一中的寒假有十多天,從一月底一直到二月中,如今已經過完大半。
放在枕邊的手機嗡嗡震動,是周蜜打來的電話,和悅劃開接起,那頭傳來人如其名的甜膩聲音。
“悅悅,今天出來逛街啊,你回來咱們都沒約過兩次呢,趁著還沒開學趕緊抓住機會。”
和悅放空望著天花板,聽到她說話聲,整個人漸漸從剛才的夢境中抽離出來,回到現實。
她清了清嗓子,答應,“好。”
周蜜是她小學同學兼多年好友,自從和悅初中轉學之後,兩人聯系就少了很多,隻剩下每年的寒暑假能一起出來玩。
約好在肆城最大的商場頤和天地見面,這個商場名字的和跟和悅的和是同一個,因為是她爸開的。
和一集團在肆城是知名的本土企業,業務範圍很廣,房地產是大頭,其餘的便是投資制造類實業,名下連鎖商場更是肆城標志性消費聚集地。
和悅有張卡,裡面任何品牌都可以打八八折。
所以周蜜但凡來逛街,必定叫上她。
兩人在商場門口碰上面,周蜜是購物狂,小小年紀已經顯露出了潛質,和悅陪著她從一逛到頂樓,手裡鞋子包包衣服提了大堆。
她有些頭疼。
“你每天在學校都穿校服,買這麼多幹什麼?”
“你懂什麼?不是還有周六日嗎!”周蜜眼波一橫,翹起小下巴輕哼了聲。
“………”和悅不說話了,任勞任怨的繼續充當著提包小妹。
兩人從下午一直逛到了日暮,周蜜滿載而歸,請和悅吃了牛排大餐。
飯後她打車回去,和悅的家就住在附近,兩人告完別,她沿著街道慢慢散步回家。
有一段時間沒有回來肆城,很多地方都變得陌生,不復記憶中的模樣。
和悅雙手插在兜裡,漫無目的地打量著四周。
走出商場幾百米遠,旁邊漸漸清淨起來,行人三兩,建築不算擁擠,旁邊有零散的店面。
和悅目光不經意掃過街角一家便利店時,突然頓住。
透明玻璃,裡頭一目了然,男生站在收銀臺後面,穿著洗得泛白的T恤,低頭給對面的客人找零,側臉明淨溫和。
和記憶中那張臉一模一樣。
時隔這麼久,和悅依舊清晰的記得他的樣子。
她停在了原地。
——
和悅回去失眠了,眼前全是那道身影在回放,他站在手術室前面的,在便利店的,幹淨秀絕的一張臉,清淡的神情,挺拔的身姿。
原本以為隻是一次萍水相逢的遇見,隨著時間流逝,她總有一天會忘記。
沒想到,會再次見到他。
和悅難以合目,備受煎熬,靈魂仿佛被放在熱火中炙烤,快要燃燒掉她的心髒。
早上和悅面色憔悴,下樓發現和啟難得在家,坐在餐桌前,正在用餐。
和悅腳步頓了下,接著繼續,和啟聽到響動,抬起頭看到她,立即笑著招呼。
“起來啦,今天叫方姨做了你最愛吃的生煎包,快,還有五谷豆漿。”
“謝謝爸。”和悅在他面前坐下,看著面前散發著熱氣的食物,有些微小的感動。
一直都是這樣,哪怕她十歲時跟隨著趙媛去了海市,同他分開,和啟依舊記得她的習慣,飲食,喜好,事無巨細。
和悅夾了一個生煎包低頭慢慢吃著,咬了口,又抬眸,欲言又止片刻,最後還是歸於平靜。
算了,還是不要說了。
吃完飯,和悅出門了,剛穿過小花園,在雕花鐵門處被司機老李看到,他問了一句。
“小姐,需要送你嗎?”
“不用了,我隨便走走。”和悅朝他笑了笑,溫順至極,像是春日撲面而來的風,柔和舒適。
老李點了點頭,再次暗自感慨一番面前女孩的良好教養。
和悅又去了昨天那家便利店,隻是這次很不湊巧的,秋清安沒在,她在外頭徘徊了幾圈,最後作罷。
這邊街道小巷眾多,和悅漫無目的穿梭在其中,看著周圍陌生的景色,想象著哪條路是他回家的方向。
不知不覺越走越偏,熱鬧的店面和行人漸漸消失不見,旁邊舊舊的牆壁被風雨歲月侵蝕成灰黑色,夾縫裡冒出青苔和野草,地面也是髒髒的,看不出原本顏色。
她腳步頓住,望見前頭是狹小破舊的居民區,準備往回走。
忽然,安靜的巷子裡似乎傳來了悶哼聲,伴隨著拳頭落在在肉裡的鈍重響動,男人們雜亂兇狠的威脅,那偶爾泄出的悶哼似乎越來越微弱,漸漸被淹沒在這些響動之下。
和悅握緊了手機,本能屏住呼吸,循著方向輕手輕腳的走過去。
大概穿過了兩堵牆壁,動靜越來越清晰,到後面,卻又消失殆盡,空氣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音,仿佛剛才聽到的一切都是和悅的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