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倒聰明,曉得這幾節裡唐太宗的話比李衛公少。
不過湛明珩也無所謂,讓著她些就讓著她些,左右能出來透透氣就行了。他自幼體質偏陽,比旁人更受不得這天氣,那講堂裡又悶,實在不是個好睡的地,還不如外頭舒爽。他若沒算錯的話,一會兒就得有場雨,這長廊必定涼快,中不了暑氣。
兩人不再鬥嘴,隔著三尺距離,撐著面竹簡抄起書來。這些年憑借站著抄書,倒也練了一手的本事。納蘭崢長了腕力,那簪花小楷幾乎寫得與前世不差了,甚至還更精進些。
不過湛明珩卻寫不得他那太具有標示性的瘦金體,因此後來就自創了個狂草出來。
哦,此處所謂“狂草”,就是……潦草到先生們誰都看不清,氣得罵這小子太輕狂的字體。
就這種字,納蘭崢寫一個小楷的時辰,他能寫五個。
這天終歸還是悶得叫人昏沉,納蘭崢抄了一會兒就犯起困來,忍不住將頭埋進了書卷裡,想趁機眯著眼偷偷懶。哪知剛一沒站直,對頭看守他們的管事就咳嗽了幾聲,提醒她不要犯錯。
她苦著臉嘆口氣,連著眨了好幾次眼,想叫自己清醒些。
細密的長睫掃著書卷,發出撲簌簌的清響。湛明珩那堪稱非人的牛掰耳力竟連這都聽得見,停了筆偏過頭去。
自廊縫裡投下的日光恰好照著納蘭崢那張巴掌點大的精致小臉,她珠玉似的鼻尖磨蹭著書卷,不知怎得就看得湛明珩心裡一陣酥-痒,好像自己成了那一頁紙似的。
杏臉桃腮,延頸秀項。這女娃倒真是生了副好模樣。他記得,她笑起來的時候,兩頰露一對打著旋兒的梨渦,總叫人忽然很想吃甜食。
他偏頭看了她一會兒,直到聽見管事再一次的咳嗽聲才回過神來,收斂了目光。
也不知何時起的,他在這女娃跟前老有這般失神的時候,他想不大通透,心道約莫是這暑熱叫人昏沉的緣故吧。
納蘭崢倒沒看見湛明珩這些小動作,隻強打著精神抄書。這麼堅持了一會兒倒是清醒了些,可正抄得起勁呢,卻聽對頭的管事又咳嗽了起來。
她心知自己這回沒犯錯,就扭頭去看湛明珩出了什麼幺蛾子,這一看卻是一呆。
☆、第19章 禍水紅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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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們的皇太孫竟是站著睡著了!
颀長的人尚且立得筆挺端正,眼睑卻闔了個實,手中的筆杆子像隨時都能掉的樣子。納蘭崢聽著他勻稱的呼吸不禁暗暗欽佩,論罰站的功夫,還是湛明珩更勝一籌,她自愧不如。
正這麼想著,忽聞長廊對頭傳來腳步聲,不用瞅便知是兩名管事來抓湛明珩了。這兩名管事專是管罰的,手裡頭權力大,比教書先生還兇狠。
從前遇著這種時候,納蘭崢慣是幸災樂禍的,眼下卻想到明日得進趟宮,可不能挑今個兒惹了湛明珩,就小聲叫他名字:“湛明珩,湛明珩!”
這麼兩聲卻沒能叫醒他,眼見管事都快走到跟前了,她隻好裝作繼續寫字的模樣,繼而手一抖,“哎呀”了一聲。
湛明珩這下可算醒了,睜眼就見納蘭崢的筆掉在地上,兩名管事恰走到二人跟前,一副要吃人的模樣。
當先一名張姓管事看向納蘭崢:“納蘭小姐,您這筆掉得可真是時候!”
納蘭崢苦著臉去撿筆,一本正經道:“可不是嘛,恰是抄到諸葛先生的八行石陣時手軟了,真真對不住咱們智慧天縱的老祖宗!”
湛明珩一眼看明白情形,倒很滿意納蘭崢這番不知跟誰學來的無賴功夫,一彎嘴角預備看她如何收場。
那張管事卻是個膽大的,當下就怒了:“納蘭小姐,您在外頭是玉葉金柯的國公府小姐無疑,可在這雲戎書院裡卻是侍讀身份,須得好生警醒著!就上月,忠毅伯府的世子爺還因了您與晉國公府的姚少爺鬧了好大一場,您若再不懂得收斂,怕就得傳出個不好的名聲去了!”
另一名管事聞言嚇了一跳,拼命去扯他衣袖,示意他莫要口不擇言。這張管事的確背後有人,平日行事可謂少有顧忌,可人家國公府小姐的名聲豈是他能置喙的,這話說的,像當面指責納蘭小姐紅顏禍水,將書院鬧得烏煙瘴氣似的!
納蘭崢被這衝口的話說得愣住,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身旁湛明珩陰測測地笑了笑:“張管事倒是個心直口快的奴才,這舌根都嚼到主子跟前來了,想來前頭書院裡那些不幹不淨的傳言也是您的手筆了。”
他這語氣瘆人,絲毫沒了先前未睡醒的倦怠神色,眉峰都跟著凌厲起來,叫張管事不免心尖一顫,忍不住心虛低下頭去。
這頭一低他又覺自己忒怕事了些。陛下親口-交代了,書院就得有書院的規矩,不論在外頭是什麼身份,到了這裡就得服從先生和管事的管教。且他還有晉國公撐腰,怕得什麼。
想到這裡他又抬起頭來:“明三少爺,無規矩不成方圓,照這雲戎書院的規矩,便是由奴才管主子的。”
湛明珩好像聽見什麼好笑的話:“您也說了,無規矩不成方圓,您照書院的規矩責罰我等的確沒錯,隻是爛嚼舌根這等行徑卻也壞了奴才的規矩!您不如將方才的話原原本本向掌院說一遍,且看孫大人是繼續叫您當管主子的奴才,還是將您剁碎了丟去喂狗!”
這話說的,好像湛明珩已經在扒他皮抽他筋剁他骨碎他肉了。
張管事臉一陣一陣白,也不知是嚇的還是氣的。
這明三少爺平日素是懶散的性子,便是有人往他身上“潑髒水”也不願費力計較,臉皮厚得跟堵牆似的,因而他才敢多說這幾句,誰想今日卻竟如此牙尖嘴利,分毫不讓!
納蘭崢雖三天兩頭與湛明珩吵嘴,也常常將他氣得臉色發青,卻少見他如眼下這般動真怒。她瞅瞅湛明珩那镌得極深的眉眼,才曉得他真生氣了原來是這麼個瘆人的模樣,回想了一番,就發覺他平日壓根沒跟她計較。
張管事顫著個嘴皮子,僵持著不說話。
納蘭崢倒不至於為了丁點流言就覺得委屈,隻是女孩家的名聲多要緊吶,她的一舉一動關系著弟弟和身後的魏國公府,哪能給這樣不明是非的小人抹黑?
想到這裡,她嚴肅道:“張管事,您今日的話我可都記著了。在這雲戎書院裡,我是要服從您管教的,可出了這道門,您就得小心著些了!”
湛明珩覷她一眼。這女娃,威脅起人來倒是一套一套的,聽得他都有些怕了。
張管事渾身抖得厲害,最終被另一名管事給拖著走了。兩人回到長廊對頭,權當什麼事都未曾有過。
納蘭崢和湛明珩也繼續抄書,不知是因這天起了風,還是被方才那一通鬧的,起先的困意倒是消散得無影無蹤了。
湛明珩嗅到風裡夾雜的青草味,估摸著怕是他事前算準的雨該來了,果不其然,不一會兒就是“噼裡啪啦”一陣響。
他是算準了有雨,卻沒算到雨勢會大到這等境地,且原先刮的南風竟半道裡成了西風,直將雨珠子往長廊裡頭送。
納蘭崢被突如其來的大雨驚得一懵,反應過來後立時低呼一聲,奔上前去救自己抄了好些個時辰的書卷。可還沒來得及拿起來呢,風就將美人靠上擺設的物件都吹了個東倒西歪,宣紙也跟著飛散開來,被砚臺裡的墨水濺了個花。
她簡直要哭了!
湛明珩也沒得闲,忙著挽救自己的那幾份,眼疾手快挑挑揀揀,一看是納蘭崢的字跡,就讓了開手去理也不理,趕緊轉頭救別張。
小氣!
納蘭崢哭笑不得,苦著臉指向一張飛到他手邊的宣紙喊道:“那張……那張我的!”
他一雙手都騰不出空,連筆杆子都打橫了咬在嘴裡,聽見這話就咕哝了一句“麻煩”,一面忙著收拾,一面將嘴湊過去,用筆尾杵了杵那張紙,將它送到納蘭崢手邊去。
誰想這一杵就給戳出了一個洞,納蘭崢氣得不行,紙也幹脆不要了:“湛……!”她剛出口就曉得自己嘴快失言了,虧得對頭的管事也聽不懂這個字,頓了頓就繼續將沒喊完的喊完,“明珩!”
雲戎書院上到先生下到學生,皆當“明珩”是湛明珩的全名,自然這樣稱呼他,可納蘭崢卻忽覺哪裡不大對勁,心下竟像漏了那麼一拍。
湛明珩收拾完了自個兒的份就抱著大疊的東西往後退去,回頭看她還手忙腳亂蹲在前頭美人靠邊,隻得嘆口氣再走上前。
原是想幫她一道整的,上前卻見她大半個肩頭都被飄入廊子的雨給打湿了,額角鬢發還淌著水珠子,念頭一轉就站在她斜前方提了袖子替她擋雨。這下子,雨花全濺到了湛明珩身上。
納蘭崢好歹收拾完了東西起身,卻見對面那人忽然抱著肚子笑了起來。
她皺皺眉,不曉得這潑皮無賴又出了什麼幺蛾子,奇怪道:“你笑什麼?”
“沒鏡子給你照臉。”湛明珩笑著伸出一根食指,往她左臉蘸了一下,又往她右臉劃了一道,“這樣好看,對稱。”
納蘭崢一眼看見他指尖墨跡,就曉得自個兒眼下定是成了大花貓,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提起手裡的筆杆子就往他臉上戳去。
湛明珩猝不及防偏過頭去,卻不料這女娃早便料準他要躲,本就是奔著他偏頭的方向去的,他這一躲,反倒給她得逞了詭計。
沁涼的墨汁蘸上臉頰,愛幹淨到連衣角沾點泥巴都要扔掉整件衣裳再不穿的皇太孫臉黑得跟那團墨跡一模一樣。
“納蘭崢!”他立時去揪笑著轉身逃奔的那人,伸手卻抓了個空,“你給我站住了!”
長廊對頭階下,一身绀青色月紋直裰的十六歲少年遙遙望著追鬧的兩人,豔麗的薄唇抿成細細一線,默默立在雨裡。
他身後,替他撐傘的書童皺著眉頭,低低道:“那明三少爺除了長得俊俏些,究竟哪裡好?便是宣遠侯府的位階比咱們忠毅伯府高,可您是世子爺的身份,將來要繼承家業的,他一個庶出子又能撈著什麼?納蘭小姐怎就偏生與他處得好,虧您還看天下了西風雨,怕她淋著,不顧先生責罵來送傘!”
衛洵沒有接話,眨了眨那雙形似桃花的眼,半晌緩緩轉過身去,往回走了。
另一頭的張管事微眯著眼遠遠瞧著他,嘴角露出些陰鸷的笑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