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池生斂了笑意:“興許吧,隻是覺著,倘使也有人這麼救了她。”
就好了。
他話隻說一半,季氏也是一時感懷,便與他道:“說來也是緣分,我聽聞,納蘭小姐恰是珠姐兒出事當夜生的。”
顧池生的眼底竟因此有了幾分錯愕:“您說什麼?”
季氏未曾料想他反應這般大:“你莫不是也與老太太那般神叨了?我這念佛的婦人都不信這般邪事,何況你這讀聖賢書的。”
他似乎也覺反應過頭了,歉意地笑笑:“隻是覺著巧罷了,自然不可能的。”
季氏點點頭,不願再多提往事,便與他講了這段時日須注意的吃食,完了就道:“這些個雜事,原本該有個人貼身替你料理才是。你也弱冠的年紀了,預備何時說親事?淮安家中可有催促?再過一月多便是年節,你瞧瞧你這空蕩蕩的府邸,連個女主子都不曾有。”
顧池生默了良久才答:“師母,學生尚未有成家的心思,家中長輩倒與我提過幾次,隻是我想,先且如此吧。”
他如今位份高了,家裡人說不太得他。季氏也明白這點,隻感慨道:“兩年前狀元遊街時,京城多少閨閣小姐明裡暗裡向你拋枝,你竟也絲毫沒有動搖,後又拿長輩過世的由頭,說要守孝三年……你有自個兒的主意,既然淮安家中不勉強你,師母自然也沒得可說。隻是瞧你過得冷清,年節守歲,你若不回故家祭祖,莫不如還是與咱們一道過。”
顧池生笑著點點頭:“祭祖是要去的,隻怕得正月才得空。守歲也要緊,老師若不生我的氣了,我自然登門。”
季氏聽他應下,又與他拉了幾句家常,終歸見他面色蒼鬱,宜多歇養,不久便告辭了。
隻是甫一踏出顧府大門,她臉上的笑意就消散得無蹤。
一旁徐嬤嬤眼見她神色不對,垂著眼問:“太太,您可是又念起了珠姐兒?”
她搖搖頭道:“也非全是。你方才也在屋裡頭,可有覺著池生說起珠姐兒時,似乎有些不大對頭?”
徐嬤嬤點點頭:“太太,依老奴看,顧少爺那語氣實在不大像是對待家姐的。”
季氏眼皮子一跳:“莫不是說,池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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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未將話說盡,徐嬤嬤卻也懂了:“太太,終歸都是舊事了,顧少爺既是勸您看開,想來自個兒也是看開了的。”
她緊攥著手裡的帕子,直至指節都發白了才松開:“但願……但願如此吧。”
……
漸近小雪時節,天氣晦暗陰冷,納蘭崢臥榻養了小半月的傷,下元節祭祖也未得去,卻是日日都梳妝極早,醒來便讀書,或者做女紅。
她本該是好生歇養的,隻因鳳嬤嬤時時刻刻盯著不敢怠惰,叫下人們不許縱著她睡晚,也不再到處跑了。
當然,她現下出門都靠一把木輪椅,也確實跑不了的。
鳳嬤嬤倒並無為難於她,畢竟她這傷未好全,該如何教養都是日後的事。卻是她猜到湛明珩頗有些忌憚這位**母,不想駁了她老人家面子,便主動討好起來。
畢竟受了皇恩,她可沒那臉皮敢拿鼻孔看皇家的人,況且也並非多累的事,她前世是做慣了這些的。
倒是岫玉見狀幾次三番與她說,叫她不必拘著自己,鳳嬤嬤那裡有太孫頂著呢。她隻笑笑不答,心道鳳嬤嬤雖多維護她,實則卻是替皇家打算的,反而岫玉一心全然隻替她一人打算。就像湛明珩一樣。
她因此更不會任性,叫湛明珩兩頭難了。
直至十月十八,納蘭崢才得了闲。鳳嬤嬤回宮去了,連頭連尾須有三日才得返。她趁機出了桃華居,想去父親那裡偷摸些周遊雜記。
納蘭遠休沐在府,聽見木輪子骨碌碌滾動的聲響就曉得是她來了,合攏了手頭的公文,從案幾邊抬起頭來:“崢姐兒今日怎得記起來父親這裡了?”
納蘭崢被綠松推著上前來:“悶在屋裡著實無趣,我倒想日日來的,隻是鳳嬤嬤在,哪能容得我亂跑。今個兒可好了,明日太孫生辰,鳳嬤嬤自然缺席不得。”
十月十九是湛明珩的生辰,納蘭崢頭一次聽說便記住了,因她前世是十月初九生的,與他隻差十日。
納蘭遠聞言就指著她笑起來:“你這丫頭最是狡猾!”
納蘭崢這下可不高興了,撇撇嘴道:“還不是念著您公務繁忙,怕您有什麼煩心事不得解,這才來問候您!”說罷看向綠松手中的點心盒子,“我還特意起早做了雲片糕給您嘗鮮的,嶸哥兒都沒吃過呢!”
“倒是父親不識好歹了?”他稍一挑眉,瞅了瞅那精致的雞翅木食盒,朝她招手道,“煩心事倒不曾有,隻是恰有些疲乏了,既然你來了,與父親下盤棋也好。”
納蘭崢好些時日未有機會與湛明珩下棋,也想練練兵,聞言便催促父親快些擺棋局。隻是父女倆面對面剛坐好,便聽下人來報,說戶部郎中顧大人來訪,眼下正在府門外候著。
納蘭遠聞言倒也無甚訝異,吩咐將人請進書房來,便往棋盤上下了一子。反是納蘭崢有些奇怪:“父親,顧郎中怎會來咱們國公府?”
☆、第37章 對弈
納蘭遠呷口茶:“你不曉得,那後生是個十分懂禮數的,此番落了難,傷方及養好便接連登門拜訪了好幾位官員的府邸。那些人都是前頭替他說過好話的,甚至連比他品級往下的,他都一一拜謝了,朝中不少人誇他謙遜。”
納蘭崢點點頭,完了道:“父親,可您卻不曾替他求過什麼情,不過出面詢問了幾句案情罷了。”
“興許人家便記著了。”納蘭遠笑笑,催促道,“你這丫頭,倒是還落不落子了?”
她想說自然要落的,捻了玉子又覺不妥:“父親,既然如此,我是不是回避了好些?”
“你這丫頭如今思慮倒多,左不過聽上幾句拜謝的話,人家也不會久留。你眼下腿腳不便,又何必來來回回折騰?父親在場,沒人敢有不規矩的話頭。再說了,你這會兒往回去,還不得給人撞見了,顧郎中早些年對你有恩,你這般避著反倒禮數上說不過去。”
她心道也對。是鳳嬤嬤看重這些規矩,才叫她格外注意起來的。
父女倆來回殺了幾子,便見小廝領進來一個人,正是顧池生。納蘭崢聞聲偏過了頭去。
他比五年多前拔高不少,因身板瘦削,瞧上去甚至比湛明珩還更颀長幾分,站在那裡幾乎撐滿了門框,竹竿子似的。
納蘭崢卻覺他太瘦,連那身鴉青色竹葉暗紋的直裰都因此過分寬大了,氣色也不如何好。
她稍一蹙眉。好端端的一個人,都被那刑罰折磨成什麼樣了。
她的目光自他色澤淺淡的唇上掠過,便不再往上了。兩人身長懸殊,尤其她眼下還坐著,再往上就須得仰著頭了,實在有些失了禮數。
她因此收斂目光,朝他略一頷首。顧池生亦是一樣的動作,如此就算與她招呼過了,繼而向魏國公行禮。
納蘭遠起身受禮,向他客套道:“顧郎中傷勢初愈,原本該是我去府上探望你的。”
顧池生被請了座和茶,含笑道:“是下官唐突了。”
以納蘭遠如今身份,本不必對個小輩這般客套,他會如此,也是因早些年納蘭崢落水那樁事。
“顧郎中客氣,你此前蒙冤受難,我一介武夫也未能幫襯什麼,反倒是魏國公府還欠你個人情。”說著看了納蘭崢一眼,“小女此番腿腳不便,失禮了。”
他這麼一暗示,顧池生自然明白,拘著禮並不過問納蘭崢是如何傷著的,面上笑得和煦:“令媛早便當面謝過,國公爺不必掛心。”
納蘭遠一時未能記起自家女兒與這顧郎中何曾有過往來,聞言面露古怪,鬧得原本不欲插嘴的納蘭崢隻好道:“父親,我與顧郎中在五年前春獵宮宴上見過的。”
顧池生點點頭示意確是如此,抬眼時目光順勢掠過了納蘭崢跟前的棋局。納蘭遠便解釋:“方才是小女在陪我下棋。”
“倒是下官來得不巧了,如此,國公與令媛繼續便是。”
納蘭遠擺擺手:“哪有這般的待客之道!顧郎中的棋藝倒是遠近聞名的,既然這棋局擺著,莫不如由你與小女殺上一局罷!”
顧池生稍一頓,而後道:“那下官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納蘭崢頓覺哭笑不得。父親不好意思將客人晾在一旁,卻自知棋藝不佳,對不過顧池生,因而出了這主意。如此,既不會冷落了客人,又不會丟了面子。畢竟她一個十二歲的女娃,下不過他堂堂狀元郎是情有可原的。
她是被父親當擋箭牌使了。
納蘭遠見她發傻,就催促道:“崢姐兒,你愣著做什麼,莫非怕了人家顧郎中的棋藝?”
她立刻回嘴:“父親,我才沒得怕,是您怕了才對!”
納蘭遠指指她,氣得沒說上話來。這丫頭,竟是與太孫學了壞,敢在外人跟前拆長輩的臺了。
顧池生見父女倆這架勢,彎著嘴角將棋局擺好,跟納蘭崢說:“顧某的棋藝算不得上佳,隻是納蘭小姐也年幼,顧某還是讓您三個子吧。”
納蘭崢心道他也真謙遜,倘使他那手棋藝都算不得上佳的話,這京城裡頭還有誰能算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