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裡頭鬧得亂哄哄一團,眾人聽她哭得慘,也都跟著哭起來,連帶隔壁幾間的杜家女眷也給驚動了,還得納蘭崢一個十三歲的女孩家主持大局,好容易叫她們穩了心神,最後才蹲到納蘭沁身邊悄聲道:“長姐,罪不及小兒,何況是未出世的孩子,你且放心,天黑前一定有人來接你回去。但此前你切莫聲張,這麼多女眷,我當真救過不來的。”
納蘭汀冷靜一些,聽明白了她的意思,咬著唇點點頭。
納蘭崢就塞了些銀錢給獄卒,囑咐交代幾句後往承乾宮去了。進湛明珩書房時正碰上湛允行色匆匆趕來,似預備向他回報消息,她便不好打擾二人,先在一旁坐著聽。
湛允說的恰好是杜才寅的事:“主子,您說得不錯,杜老爺與杜員外郎沒道理通敵叛國,倒是屬下似乎猜到杜才寅呈上那份偽供,栽贓陷害的動機了。”
“你說。”
“此人十二年前考中進士,原本理該仕途坦蕩,誰想還未走馬上任便牽連進了一樁命案。被害的是京城茗香坊的一名歌妓,據傳杜才寅要人家身子,那姑娘抵死不從,他便一時失手鬧出了人命。不過死了個歌妓,原本是很容易將事情壓下去的,但偏偏杜才寅那時方及考中進士,正是上頭考察他的時候,出了這等事,京官便做不成了,能被配到涼州為官也已是給了杜家面子。”
湛明珩點點頭:“此事我從前便有耳聞,可是裡頭還有隱情?”
“有。”湛允的神色愈發嚴肅起來,“此為眾人知曉的情形,但屬下此次重新查探一番,卻發現,什麼茗香坊,什麼歌妓,什麼命案,皆是子虛烏有的。杜才寅沒犯過那等事,是吃了冤枉虧了。”
湛明珩蹙起眉來:“你的意思是,或可能是杜家不知出於何故要舍棄這名嫡長子,因而杜撰了樁子虛烏有的命案。而杜才寅多年來始終懷恨在心,此番自己下了獄,便要家裡人與他陪葬?”
湛允點點頭:“屬下是這樣猜的。可屬下想不通,杜才寅是杜家嫡長子,十八歲便考中進士,才學理應不差,原本也該順當入仕的……杜家何以舍棄他?”
湛明珩緊蹙著眉頭,煩悶地籲出一口氣來。
良久的沉寂後,一旁的納蘭崢咬了咬唇,忽然道:“倘使杜才寅的確殺了人,但殺的卻不是什麼茗香坊的歌妓呢?”
☆、第53章 初潮
湛明珩與湛允齊齊看向她,眼色疑問。
納蘭崢的指腹來回摩挲著袖紋,默了許久才下了決心道:“杜才寅殺的或是公儀府的四姑娘,公儀珠。”
兩人神色俱都一變,隨即相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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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明珩先問:“洄洄,你如何會生此懷疑?”
納蘭崢已在心底斟酌好了說法,答道:“我方才去牢裡探望長姐,她與我說,長姐夫是清白的,杜才寅此人絕非善類,早年就沾染過人命,便是那公儀府早亡的四姑娘。”她說及此處一頓,“此事理當為家族密辛,長姐也是偶然聽聞,若非到了這節骨眼絕不會往外說。當然,陳年舊事的,也不確切就是了。”
納蘭崢隻有這麼說了。湛明珩在查案,她不能知情不報,可她畢竟隻心存懷疑,不敢篤定杜才寅便是兇手,因而說了“不確切”。至於她的身份,事出緊急,她哪裡做得準備道明,隻好暫且推給長姐。
湛允聽罷想了想,道:“主子,納蘭小姐此言並非沒有道理。此前您命我去查公儀小姐的案子,但屬下死活找不著一星半點線索,彼時您猜是被誰人刻意處理掩藏了,如今可不恰好對上?杜才寅的確也在當年的宴客名單裡。”
納蘭崢聞言一愣,湛明珩查她……不,查公儀珠做什麼?隻是方及要問卻想通了。此前她被請去圓祖母臨終遺願,後來哭了一通,憑湛明珩的性子,雖答應了不問她,卻怎麼也得查查吧。
她就不與他動氣了,畢竟他也是關切她。
湛明珩思量一番蹙眉道:“公儀珠是十三年前春夜死的,但杜才寅卻在此後照常科考,直至第二年得了進士名頭才被送往涼州……”他說及此停了停,“如此反而說得通。”
湛允點頭以示贊同:“倘使他在公儀小姐死後立刻遠走,便會叫人生疑,如此安穩地過上一年才可謂明智之舉。這樣說來,或是有人在保他了,他卻為何心生怨氣,倒打一耙?”
他說罷就見主子擱了茶盞,起身道:“備車,我親自審他。”
納蘭崢也跟著站了起來,嚴肅問:“能不能帶我一起去?”
湛明珩自然回絕了,關押杜才寅的並非一般牢獄,莫說那裡頭異常汙穢雜亂,光審訊犯人的場面便血腥殘暴,絕不是她該看的。
納蘭崢極力堅持,眼看嘴皮子都磨破了他也不答應,隻得不與他嚴肅說理了,換了個法子,死乞白賴抱住了他胳膊。一副他若不帶她,有本事就甩開她的樣子。如果他舍得的話。
湛明珩沒法,心道這妮子無賴起來也是頗有一番功夫,若非事態緊急必然要好好磨她一頓,但現下沒時辰瞎鬧,隻好捎上她,叮囑她一會兒隻可在他身後。
她點頭應了,在路上順帶說明了長姐的事。湛明珩便立刻安排人去接了納蘭汀回國公府,竟是說,如此也算省了他一樁事,他原本還打算買通了醫官,叫她長姐來個假孕的。
納蘭崢真被他這膽子給嚇得後怕。
牢房的獄卒見太孫光駕,自然預備好生招待一番,但湛明珩沒這心思,也不要那些人備什麼好椅子,隻叫他們將裡頭整頓幹淨些,免得嚇著了納蘭崢。又給她披戴好幂籬,從頭到腳遮了個嚴實,這才往裡去。
牢房已被匆匆處理了一番,但血腥氣與鐵鏽味一時去不掉,納蘭崢進到裡頭便皺了皺鼻子,隔著面黑紗也幾欲作嘔,卻是不敢表露分毫,怕湛明珩立刻將她撵出去。
她跟在後頭落了座,並不東張西望。這酷刑場面的確可怖,反正她也認不得杜才寅面孔,想知道的用聽便夠了。
晦暗非常的牢房裡點了火燭,然那火苗突突地跳,時明時滅的,反不過將此地襯得更陰森。獄卒給吊在刑具上的杜才寅潑了桶鹽水,將他弄醒了,道:“太孫殿下親自來問你話,老實著些!”
杜才寅那身囚衣都被血水浸透了,面目猙獰地“嘶嘶”直抽氣,聽見太孫來了卻放聲大笑起來,失心瘋了似的。
湛明珩不願浪費口舌,開門見山道:“杜才寅,十三年前公儀府四小姐落水溺亡,此事與你可有幹系?”
杜才寅隻顧盯著他笑,笑夠了才答:“此話殿下如何來問我,該問您九泉之下的父親才是。”說罷繼續笑。
納蘭崢眉心一跳。
一旁的獄卒一銅鞭抽打下去:“你這賊子死到臨頭還敢胡言!”
湛明珩稍一蹙眉,淡淡道:“不必打了,你們先下去。”
杜才寅“呸”一聲吐了口血沫子,眼看獄卒們都退下了才說:“殿下支走他們做什麼,可是替您父親心虛了?”
他豈會與個階下囚議論亡故的父親,隻冷冷地道:“說。”
“殿下既能查到我頭上,如何會不知曉,當年陛下曾預備將公儀小姐許配給太子作繼妃,但您父親對您早逝的母親一往情深,為此竟抗旨不從……”他說及此似乎覺得好笑,頗是輕蔑地冷哼一聲,“是啊,您該猜到了的……當年我杜家曾是太子一系的暗樁,我受太子指使去玷汙公儀小姐的身子,原本沒想要她命的……但我的確喝上頭了……”
他頓了頓繼續說:“公儀府也非小門小戶,便當夜賓客眾多,情形雜亂,卻豈可能容我一個外男隨意出入內院……若非太子派人暗中替我開道,支走旁人,我如何近得那園子?”
納蘭崢呼吸一緊,掩在幂籬內的手都顫了起來,後背似乎淋淋漓漓下了層冷汗。
湛明珩一動不動坐在那裡,渾身的線條俱都繃緊了。指關節被捏響的動靜十分清晰,納蘭崢覺得,便是他此刻上前一刀結果了杜才寅,她也一點不會意外。但他隻是毫無平仄地道:“此事是誰人交代於你的。”
“自然是杜老爺子。”杜才寅不稱呼那人為“父親”,冷笑一聲道,“他老人家說,太子承諾,一旦我辦成此事,但凡考中進士便可前程似錦。我有什麼不願的……仕途,美人,都有了……!”
他說及此深吸一口氣:“可後來呢?我失手殺了公儀珠,太子便出爾反爾,稱未曾有過此等荒唐言論,甚至有意治杜家的罪……我那怕死的父親便犧牲了他兒子的前程,懇請太子放杜家一馬,主動要求將我發配邊關,以此息事寧人,轉頭就去培養我的好二弟……杜才齡那狗東西!他如今的一切本該是我的……”
湛明珩聽到這裡也算明白了。杜才寅已沒必要再審,他的動機一目了然,現下便是報了必死決心要拖家中人與他陪葬,恐怕一時不可能改口。
他站起來,笑一聲道:“杜才寅,憑你的腦袋,恐怕還賣不了國,也偽造不出那些信件……我知你不怕死,也不會拿死痛快了你。你會一直活著,活到你肯說出,你背後究竟還有何人,活到你親眼看見,你父親與你二弟沉冤昭雪。”說罷牽了納蘭崢轉頭出去。
他的步子太大了,納蘭崢被他牽著走,隻覺腳下虛浮,似有些難以平穩,待到階下便是一個踉跄。湛明珩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情緒失控,走得太快了些,忙扭頭看她是否有事,這才發現她幂籬下的臉慘白,額頭冷汗涔涔。
他心內一緊,攬了她疾步向外走,一面問:“可是被那刑具嚇著了?我與你說了不要跟來的。”
納蘭崢渾身的重量都交託於他,一點氣力也使不上,也不知怎麼了,竟被杜才寅那些話激得頭暈目眩,連帶小腹也一陣陣地墜痛。
湛明珩眼見她連還嘴的力氣都沒有,忙打橫抱起了她,一面吩咐湛允:“回承乾宮,宣太醫來。”
納蘭崢靠在他懷裡,腦袋卻還一遍遍過著方才聽見的話,忽然揪了他的衣襟,勉力道:“太子殿下不會做這等事的,是不是?”
湛明珩將她抱上馬車,摘了她的幂籬,一面替她拭汗一面皺眉道:“你這時候還管這些做什麼,公儀珠的案子與你究竟有何緊要?”
她的小腹太疼了,幾乎都要疼出淚來,卻還執拗地道:“你告訴我,太子殿下不會做這等事的……是不是?”
他拿她沒法子,隻得道:“父親軟弱了一輩子,隻為母親違抗過一次聖意,便是那樁婚事,杜才寅說的前半是真。但父親絕不會那麼做,這其中必然還有隱情,且是連杜才寅甚至杜老爺也不知曉的。”
納蘭崢這才點點頭,竟不知為何哭了:“我知道不會的,不會的……”她渾身一陣陣冒虛汗,意識都不清了,隻攥著湛明珩的衣襟一遍遍重復這句話。
她的確是難受得沒法思量那些事了,實則方才身在牢房就有了不適,隻是一直忍耐,以為出了外頭便會好,可如今小腹的疼痛竟絲毫不減輕,身子反是愈發地軟綿了。
這是得了什麼怪疾?她心內不解,直至馬車停穩,湛明珩一把抱起她的時候,身下湧動起一股熱意。
她一下子醒過神來,好像明白了什麼,忽然有了力氣,推了湛明珩一下:“你……你不要抱我了,我沒事!”
她臉都白成那樣了還能沒事?湛明珩被她嚇得魂都飛了,二話不說繼續抱著她往臥房走。納蘭崢隻得拼命給一旁的婢子使眼色。
虧得那婢子是個伶俐的,見狀竟反應了過來,忙要從太孫手裡接過她:“殿下,您將納蘭小姐交給奴婢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