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頷首應是,忙就去了。
一刻鍾後,兩人身在疾馳的馬上。臘月的天,風吹在臉上便如同刀子在割,涼骨透心的寒。湛明珩從後邊圈著納蘭崢,將她緊緊裹在披氅裡。
納蘭崢微微仰起頭,瞧見他下颌的線條繃得極緊,月色照得他神情冰冷。
此地是一處偏巷,叛軍尚未攻過來,看這方向,她似乎曉得他預備去哪裡。大概也隻有那裡了。
她在顛簸中勉力道:“咱們走水關嗎?”
湛明珩點點頭:“別怕。”
怎會毫不緊張呢。她對水是有陰影的,尤其夜裡的水。但她仍是點點頭,咬緊了牙關。
叛軍圍攏的速度極快,半刻鍾後便有搜查隊靠近,此時再往前奔馬便得暴露了。湛明珩勒了韁繩,拿了柄匕首狠狠扎了一刀馬屁股。馬吃痛疾馳而出,立刻吸引了附近一隊士兵的注意。
他牽了納蘭崢,向她打了個手勢,示意從另一邊走。卻不想兩人方才貓著腰拐進一條烏漆墨黑的小巷,便被不知從哪蹿出的人大力一拽。
湛明珩險些反手就是一刀扎過去,虧得對方也是反應快的,忙叫了一聲:“太孫殿下?”似乎也是黑燈瞎火的,不大確定他們的身份,因而出口疑問。
兩人一愣,才看清是個老伯。
那老伯嚇得不輕,借月色看清了兩人,順了順心口才低聲道:“太孫殿下,咱們都替您布置好了,我家裡頭有個酒窖,底下挖了個地道,可通到城西那方娘子的燕春樓附近。燕春樓裡頭又有機關,進去再出來,便是城外了!”
兩人齊齊將信將疑地瞧了他一眼。
那老伯隻得撓撓頭解釋道:“我張家世世代代販假酒的,不能沒點地下的活。至於那燕春樓,起頭是被上門抓包的夫人們砸怕了,便在各個廂房皆設了藏人的機關。後來機關越做越厲害,便有幹地下買賣的老爺尋方娘子偷運商貨出城。現下那地方,不僅是個聯絡點,還是出了名的放心嫖!”他說罷憨厚一笑,“太孫殿下,您來日可別將咱們拘起來,咱們都是良民啊!”
“……”
☆、第71章 醋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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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個“名副其實”的良民!
湛明珩氣得險些要拿手指頭去戳他鼻梁骨,卻思及這些個“良民”此番為救他於水火危難,竟不惜將家底也給露了,隻得一碼歸一碼回頭再算,未有發作。
那老伯剛欲再開口,忽然被他按了肩膀止住。見他動了動耳朵,細細聽了一會兒,打了個手勢示意南面來了人。
老伯點點頭,慌忙將二人往自個兒家中引。
馬蹄聲很快便朝這向趨近了,燃旺的火把將四面照得大亮,一時間角角落落人影幢幢。
老伯手忙腳亂一陣,尋思著該將他倆藏去哪,半晌張大了嘴,作一副恍然大悟狀,拉了湛明珩就往後院跑。挪開牆根一堆雜物後,赫然現出一個小半人高的狗洞。
納蘭崢瞪眼愣在那裡,繼而仰頭望湛明珩臉色。
這著實太屈辱了,便他不是皇太孫,隻是個普通男子也絕無可能忍受。她瞧見他垂眼盯著那狗洞,目光呆滯,吞咽艱難。
卻是外頭的人已下了馬,一家一戶地搜查了來,再不走便來不及了。老伯一推二人,以唇語無聲道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湛明珩的喉結動了動,咬牙牽了納蘭崢彎身下去。
老伯方才將雜物匆匆安置回原處,便有一隊士兵闖進了後院來。打頭的一身黑衣勁裝短打,蒙了大半張面孔,進到這簡陋的四方小院後便一眼盯住了牆根。而後緩緩上前來,笑了一聲道:“這位老伯,三更半夜的,您在後院裡頭做什麼?”
來不及脫身離去,姑且貓腰躲在矮牆外的納蘭崢與湛明珩對視一眼。
這聲音……是衛洵。
老伯低哼一聲:“我自家的院落,起夜上個茅房也與你這賊人有幹系?”
衛洵霎時沒了笑意,一面吩咐手下搜人,一面抽了柄匕首,拿刀尖抵著他的喉嚨,冷聲道:“說。”
“我呸!”
一口唾沫吐出,衛洵向後讓了讓,眉頭一蹙,手中匕首已有按下去的勢頭:“人在哪?”
“有刀子了不起?有本事你就剜下來!”他冷笑一聲,“狗娘養的東西,來啊!”說罷還朝前湊了湊。
納蘭崢的手心漸漸沁出了汗來。湛明珩松開她的手腕,使了個眼色示意她躲好,隨即緩緩站起,似乎預備現身了。
院中一隊士兵籠統七人,他有把握十個數內按倒他們,卻恐怕得為此驚動城中其餘叛軍。這些人身上顯然帶了煙火彈,臨死一刻很容易拋擲出去,何況此地還有衛洵。
可如此情狀,倘使他袖手旁觀,便實在枉為了人。他做不到。
卻是方才起身至一半便聽一牆之隔外的衛洵一聲低喝:“別動!”
湛明珩眼睛一眯,停下了動作。納蘭崢也是一臉茫然。同窗數載,她多少了解衛洵的底子,他應當察覺到矮牆外邊有人了。隻是聽這口氣,怎像另有打算似的。
忙於搜查的士兵齊齊靜止,回頭看頭兒。衛洵瞥他們一眼:“我叫這老東西別動,你們停個什麼?繼續搜。”
眾人便舉著火把一通亂砸,很快發覺了犄角旮沓處的異樣,搬開雜物後向衛洵回報。他回頭瞧一眼那狗洞,死死盯住了眼前的人:“當真死也不說?”
老伯顯然已沒了耐性,翻個白眼道:“要殺要剐的來個痛快成不成?小伙子,你這手腳慢的,我都替你將來媳婦急得抹把汗!”
“……”
衛洵的目光冷了幾分,手腕的力道卻松了,收了匕首轉頭看向方才卸下鎧甲,預備穿過狗洞的幾人,叫停了他們:“長點腦子,他皇太孫是你們,能鑽這東西?”
貓著腰躍躍欲試的幾人霎時僵在了原地,又聽他道:“下一戶!”
“是!”
一行人便匆匆撤了,落在最後的衛洵走出幾步復又回過身來,瞧了那狗洞一眼,隨後淡淡道:“老伯不必替我將來媳婦操心,倒是您,得好生記著方才的硬氣,莫回頭換把刀子便軟沒了。”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
待人走幹淨,湛明珩與納蘭崢才下了酒窖,走了燕春樓的地道出西城門。那地道的口子在一處密林裡頭,距城門不大遠,但黑燈瞎火的倒也不至輕易被發現。
湛明珩當先掀了草蓋,方才探出半截身子便險些被一隻正在刨地的馬蹄子當頭一撓,虧得一閃躲開了。爬起來見是匹通體慄色的純種半血馬,不知誰人備在此地的。
他被氣笑,低聲念一句:“什麼樣的主子,什麼樣的馬。”
好歹說完還記得回頭去抱納蘭崢,將她拎起來後替她捻去了發間的草葉與泥巴,隨即拉她上馬,擁過她低聲道:“你可聞著了一股酸氣?”
納蘭崢皺皺鼻子,嗅了嗅,搖頭道:“哪來的酸氣?”倒是有股馬騷氣,沒有酸氣啊。
湛明珩冷哼一聲:“醋壇子翻了你也不曉得。”說罷一扯韁繩,駕了馬疾馳而出。
“……”
鄰城的城門俱都封了,兩人為此隻得走山野。納蘭崢著實太累了,如此顛簸竟也睡了過去,再醒來天已蒙蒙亮,聽見湛明珩在耳旁低聲道:“醒了?”
她點點頭,尚且有些迷糊,揉揉眼才看清此地仍是一處山林。臘月時節,道旁皆是灰黃的枯草,天際的雲堆疊得極低,陰沉得像要下起雪來。
湛明珩拿臉蹭了蹭她凍紅的鼻尖,問道:“記得如何騎馬嗎?”
納蘭崢聞言一驚,似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下意識扭頭去看,卻被他一手撥回了頭,隨即聽他道:“別看了,追了大半夜了,是埋伏在城外的殺手。”
兩人相識多年自然是有默契的,因而不必多費口舌解釋。她隻點點頭道:“我記得。”書院先生教的東西她都記得,隻是從未試過罷了。
“好。”湛明珩垂首親了一下她頭頂的發旋,哄小孩似的,“找個地方躲起來,等我尋你。”
她默了一默,紅著眼威脅道:“你若不來,我回頭便去投奔衛洵。”
他臉一黑:“你敢?我死也得死在溫柔鄉裡,沒有不來的道理。”說罷將韁繩和一柄匕首交至她手中,一個翻身跳下了馬背。
納蘭崢險些身子一歪栽倒,緊緊抱住了馬脖子才勉強扶穩當了。她竭力把控了平衡,攥牢韁繩,沒有回頭去看。
這時候留在湛明珩身邊隻有替他添亂的份,她耍不得性子,也不敢留戀多瞧一眼,免得心底畏縮。
馬奔得太疾了,虧得山道是直的,也少有坑坑窪窪。納蘭崢小心翼翼牽扯著韁繩,渾身緊繃,如是兩刻鍾過後便覺腰肢酸軟,胃腹翻騰,大腿內側也被磨得火辣辣地疼。反倒時辰久了才好過一些,憑借一股麻木的勁頭支撐著,直至日頭高了,實在渴得發暈,才死死一勒韁繩,勒停了馬,去山裡尋水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