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唰”一下,他的左臂被人一刀削砍,高高挑起後落到地上,揚起一片灰燼。
金鑾門前,慘叫震天。
埋伏在遠處宮牆已久,射出方才那一箭的衛洵松了手中弓-弩,後背登時下了一層淋淋漓漓的冷汗。得知納蘭崢被擄,密道出口設在金鑾門附近,他便及早趕來,孤身掩藏在了此地。
方才納蘭崢籠統往這向看過兩眼,他瞧明白了她的暗示,始終按兵不動,等候她激怒卓乙琅,令他情緒失控的最佳時機。
距離太遠,夜色黑濃,這一箭,堪稱生平最險,稍有差池便是一屍兩命。
他蹙眉看了眼無法克制,顫抖不止的手,似乎難以相信自己有生之年會有如此緊張的一刻。而這一切,隻因那女子於生死一剎交付與他的,毫無保留的信任。
金鑾門前一片混亂。驚-變一刻,井砚未有去管卓乙琅,疾奔過來攙穩脫困的納蘭崢:“娘娘,您可還好!”
納蘭崢臉色發白,一手緊緊捂著肚子,一手拽著井砚的胳膊,卻仍舊止不住愈發沉重的身子一點點往下滑去,她道:“叫……叫穩婆……”
……
宮裡的穩婆是自一月前便被湛明珩安置在了景和宮附近的,籠統四名,皆是經驗豐富,資歷老道者,換作平日,便無十分把握,也可說得九分。可今夜如此一遭過後,納蘭崢的身子狀況著實糟糕,這孩子不滿時候,及早大半月就要出世,實在也驚怕了幾名穩婆。
納蘭崢被送往就近的宮殿,疼得滿面是淚,卻一路緊攥著井砚的手,勉力說話,請她派人去給湛明珩報信,告訴他宮裡平安無事。井砚也的確掛心陛下安危,又不知羯人在回頭這一路設下了何等埋伏陷阱,便匆忙奔去尋衛洵,請他率軍出迎。
納蘭崢這才安心下來,強撐意志,收起了淚,望了望奔進忙出往殿內抬熱水的婢女,咬牙忍耐,熬過了一陣痛楚後,顫著嘴唇與幾名穩婆道:“嬤嬤們莫緊張,便是我今夜有何不妥,陛下也決計不會遷怒你們……你們隻管安心幫我……”
幾名穩婆當真不曾見過這般危急臨產時刻不哭天喊地,卻反過來安慰她們的婦人,何況對方還是這般尊貴的身份。
一名老嬤嬤聞言心下登時擰了股勁,道:“娘娘放心,您是大風大雨裡挺過來的,不必害怕這等小事,老奴們定當竭力而為。”
她點點頭,到得嘴邊的話被復又翻湧起的一陣痛楚淹沒,隻剩了死死擰眉咬牙。
她又不是菩薩,並非如此關頭尚有闲心廣施善意,而是曉得情況危急,這幾名嬤嬤顯然曾得過湛明珩的告誡,此刻恐怕多少是有些慌張的。如此出言安撫,她們方可鎮定,她和孩子也才得以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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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燒了地龍,一桶桶幹淨的熱水不斷送來,穩婆們皆已穿不住厚實的棉衣,納蘭崢也隻剩了一層薄薄的裡衣。裡衣幾乎被汗水浸透了,緊緊貼在她的肌膚上。
她不願給穩婆們施壓,故而克制多時都不曾哭喊。卻到得後來當真疼得無法忍受,饒是心志再堅毅也扯起了嗓子。
一整夜過去,實在是渾身的血淚都快流盡了。
聽了這番哭喊,皇宮上下俱是一陣提心吊膽。天亮了,皇後仍未順利誕下皇兒,陛下亦無音訊,眾人心內一樣煎熬得很。
魏國公府的人黎明時分匆匆趕至。湛妤聽得消息後,回憶起前些天遇見的古怪太監,亦是悔恨萬千,慌忙往皇宮來。
無數人圍攏在這處就近而擇的偏殿,來來回回地踱步。
午時的日頭照得烈了些,殿內的哭喊卻愈發輕了下去。納蘭崢痛了這許多時辰,如今竟是連喊也喊不動了。
恰是眾人心急如焚之際,不知何人慌忙道了一句:“陛下回了!”
眾人一回頭,便見聖上被一幹錦衣衛簇擁著疾步往這向走來,臉色陰沉似大雨將傾。一旁有人在向他回報宮內情形,他卻一句也未曾理會,步履如風,叫後邊人如何也跟不上。
他的胳膊和腰腹受了幾道傷,隱隱望得見內裡刀口處鮮紅色的血肉。醫官追了他一路,欲意替他裹傷,他隻當未瞧見。
好個卓乙琅,好個不安生的羯族。
他昨夜扎營在天壽山腳下,有意以身為餌,的確誘得一批人及早行動,卻是後來從一個死士嘴裡撬出了一顆珍珠。他當下便猜知納蘭崢有險,不顧臣子勸阻,執意連夜回返。
侍衛們起初還跟得牢他,不多時就被他甩出了老遠。他孤身奔馬,知曉前路必設有埋伏,卻是一思及宮內或有的情形,便顧不得許多了。
那一路足足幾十名殺手,他隻手中一劍,佛擋殺佛。
到了日頭漸高時,衛洵率軍來迎,他方才得以徹底擺脫那些人,心無旁騖,馬不停蹄地回趕。
整整一夜,他殺紅了眼睛,直至眼下仍未消散那股戾氣。
眾人見此情狀,趕緊跪伏下來行禮,他一句“平身”都來不及說,隻問:“皇後呢?”
婢女答了,就見他大步流星地朝內殿走去。身後的男人們隻好停了步子。
湛明珩一路往裡,瞧見一盆盆血水被端出來,真可謂觸目驚心,因此走得愈發地疾,一顆心幾乎要跳出了嗓子眼。到得近了,便聞納蘭崢孱弱不堪的呼痛,一聲復又聲。這短短一路,於他而言漫長煎熬得宛若是在被人剔骨削肉。
他的一腔怒火,到得如今悉數化作心疼。
她究竟……究竟是如何脫險至此的。
他一步跨入內殿,一幹婢女回頭望見他來,趕緊上前阻攔道:“陛下,不可!”九五至尊,如何能出入這等汙穢之地。如此不合規矩,亦是不吉利的。
湛明珩掃她們一眼,伸手一搡:“滾!”
屏風裡邊,岫玉聽聞動靜,忙奔出來,一眼看見他這一身血泥,勸道:“陛下,您若真要進去,先且淨手沐浴,否則恐叫娘娘染病!”
湛明珩這才頓了步子,緊緊咬了陣牙,竭力按捺下心內急切衝動,道:“……你告訴她,我很快就來。”
納蘭崢實則已聽見外邊動靜了,那一聲中氣十足,又急又怒的“滾”,不是湛明珩還能是誰。但她此刻當真沒了餘力去思量回應。她的腦袋愈發地暈沉,視線亦十分模糊,也不知又過了多久,她隱隱約約瞧見一名穩婆匆匆忙忙出去,過後,湛明珩就來了。
她一身狼狽,臉色慘白,雙唇毫無光澤,一雙眸子盡是迷蒙水汽。湛明珩喉間一哽,到得她床榻邊彎身屈膝,攥緊了她的手,萬語千言不得開口,最終隻說:“洄洄,你別怕。”
納蘭崢曉得無人攔得了他。雖知如此不合適,卻因了解他對她的執拗,故也不說多餘的話了。她隻憋著股勁,哭著衝他搖頭。
湛明珩微微一滯。在旁人尚且不懂她這番意思時,他已先懂了。
方才穩婆出來了一趟,與他說,時辰太久了,得做好大人小孩隻保一個的準備。他當然選擇保納蘭崢。
如今顯見得她是猜得了此事。
他一陣無言,知道多說無益,根本騙不了她。見她張了張嘴似有話要說,便俯下身去,隨即聽得她艱難開口:“湛明珩……我不要你做選擇……”
從前她不願他在大穆與她之間做選擇,如今亦不願他在孩子與她之間做選擇。
她貪心,也希望他貪心。選擇一個便等於舍棄另一個。他這半輩子已然夠苦了,她不想他再有所失去。
這個孩子,她必須生下來。
湛明珩心內酸楚,眼圈竟也發了紅,蹙著眉頭攥緊了她的手道:“洄洄,來日方長,你莫逞強……”
她的淚霎時湧了出來,拼命搖頭:“你信我……你信我……”
……
日頭漸漸西斜了。一個時辰後,內殿響起一陣吭亮的啼哭。
一名穩婆歡欣鼓舞地出來,當是這恭賀之際,卻一時摸不著了北。完了才恍然記起,陛下是親眼瞧著小皇子呱呱墜地的,她還跑出來朝誰恭賀!她也真是喜昏了頭了!
剛欲往回走,又想起這外殿還候了不少人馬,便趕緊逮了個婢女道:“你去外邊道一聲,便說皇後娘娘已順利誕下小皇子,眼下母子平安!”說罷匆匆再入內殿去。
床榻上邊,納蘭崢聽聞孩子平安無事便累極暈厥了過去。再醒來已是夜深,她睜眸,對上一雙眼睛。
這雙眼睛曾無數次這般凝望她。她在這雙眼睛裡瞧見過歉疚,心疼,焦灼,也瞧見過狡黠,溫柔,渾濁。從始至終不變的卻是,這雙眼睛裡一直有她。也一直隻有她。
湛明珩一動不動守在她床榻邊,這許多時辰了,竟連位置也未曾挪一分,甚至目光亦無瞥開過一瞬。見她醒轉,他似乎松了口氣。
一剎四目相對,兩人皆於無聲處抿出一個笑來。
湛明珩不曉得如何形容今日這番心境。連他都欲意放棄的時候,納蘭崢卻一力堅持了。到得後來,見她心性這般堅毅,穩婆左思右想,幹脆攙她起身,使了站式分娩的法子。
他打過仗,吃過苦,也做過金尊玉貴的皇太孫,卻是此番從後邊抱著她的腰,竟當了一回穩婆。
他覺得他大概是大穆史上最厲害的皇帝了。而他的皇後亦是他此生所遇最堅韌勇敢的女子。
何其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