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身影朝我走來,腳步隱隱帶著急切。
停在面前,卻又一言不發。
「你今天怎麼來得這樣早?」
我將手裡的花遞給他,他卻不接。
面前的人慢慢抬手摘下了面具,露出一張意想不到的臉。
祁政目光沉沉地盯著我,聲音裡帶著凌人的寒意。
「宋華音,好久不見。」
手裡的滿天星撒了一地,我轉身欲跑。
祁政死死拽住我的手腕,咬牙切齒道。
「宋序是誰?」
人群中突然傳來陣陣驚呼,我若有所感地抬頭。
頭頂天空,一瞬間升起了大片孔明燈。
不知道燈裡放了什麼裝置,在空中發出叮叮當當的悅耳響聲。
中間最大的那隻,濃墨重彩地寫著「華音」兩個字。
祁政眼底的怒火如有實質。
「呵,華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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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便是那個宋序給你準備的禮物?」
13
我和祁政坐在酒樓包廂。
他帶的侍衛們密密麻麻守在門外,連隻蒼蠅也飛不進來。
事到如今,我反而冷靜下來。
自顧自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後問他。
「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祁政自進來後就一直緊緊盯著我的一舉一動,面上一會兒喜一會兒悲。
半晌後他啞聲開口。
「春闱各地舉子進京,有人說在青州附近看見了你。」
我想起了那日落在書肆的手帕。
「宋華音,你為什麼要騙我?
「你知道他們說你可能沒死的時候我有多高興嗎?那時候我為了立你為後的事情和大臣們對峙了十多天,每天一閉眼就是你在火海裡喊我名字的樣子。
「宋華音,你走後,我從未睡過一個好覺。」
祁政突然神情激動了起來,他想要握住我的手,被我避開。
「帝王勤政本就缺少睡眠,你別賴我頭上。」
我抓了一把棗子放嘴裡嚼。
祁政愣愣地看著我。
「華音,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是,我知道把你關在冷宮是我不對,你不懂,我是有苦衷的……」
「我有什麼不懂的。」
我重重地把茶杯放在桌子上,打斷他的話。
「我知道你剛登基地位不穩,太後一黨勢大,你娶何清,不就是為了仰ṭũ̂ₖ仗何太傅穩固朝中勢力嗎?」
祁政震驚地看著我。
「祁政,我是失憶了,但我沒瞎。
「把我關在冷宮的是你,用黑子逼我給何清道歉的是你,羞辱我讓我去獻舞的也是你。
「你穩固江山,就要一直犧牲委屈我嗎?」
祁政眼底閃過愧疚,他不自在地偏過了頭。
語氣一弱再弱:
「華音,這件事是我辜負你良多。
「但我會保護你的,我從沒想過你死!」
我嘲諷地扯了扯嘴角,沒理他。
室內一片沉默。
許久之後,他從袖中掏出一個東西,小心地放到了我手邊。
是當初妝奁裡被摔碎的玉镯。
「你走後,我找遍了工匠才將它修復如初。
「這個玉镯是我送你的定情信物,你一直將它妥善保管,是不是說明你還愛我?」
祁政急切地拿起镯子想要給我戴上。
「華音,我不計較Ṭüₚ你假死出宮騙我的事了,你找來氣我的那個宋序我也可以既往不咎。
「你回來吧,我們還和以前一樣……」
「和以前一樣?是讓我繼續住在冷宮,用我的悽慘來襯託你對何清的寵愛嗎?」
「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祁政情緒激動,劇烈咳嗽起來。
雪白的手帕上印出刺眼的血跡,他刻意放在桌上。
我視而不見,淡淡移開目光。
「華音,你等我三年,不,一年,等我坐穩了皇位,我一定拔除何太傅的勢力,封你為皇後。」
「那你為什麼不等到那Ţū́₋時候再來找我?」
我起身走到窗前,淡淡開口。
「因為你隻想困住我,根本不在意我回去後會面對什麼刁難。
「祁政,你還是這麼自私。」
話音剛落,我毫無預兆地推開了木窗,翻身躍出窗外。
宋序騎在馬上,牢牢接住了我。
祁政大概沒想到我會翻窗,此時死死攥著窗框,目眦欲裂:
「宋、華、音。」
我瀟灑地朝他揮揮手。
「回去吧祁政,再也不見。」
14
我們一路縱馬去了南疆。
宋序緊緊抱著我,一聲不吭。
我湊到他胸膛上仔細聽,劇烈的心跳暴露出他此刻並不平靜。
他半晌才愧疚地開口。
「對不起華音,青州待不了了。」
我笑著拍了拍他的胸肌。
「嗐,這有什麼好道歉的。至少我已經在青州看過最美的燈了。
「沒想到我們宋小郎君也懂浪漫。」
此時越來越靠近邊境線,路邊出現了大片白色的雲朵。
我驚呼:
「宋序,好多羊!」
「你要是喜歡,以後我們也可以養一群。」
「那誰來放牧呢?」我故意逗他。
「我。」
「誰來蓋房子蓋羊圈割草喂羊?」
「我。」
「那誰吃羊肉?」
「你。」
我在他懷裡笑得東倒西歪。
身後突然傳來陣陣馬蹄聲,疾奔的動靜激起一片塵土。
竟是祁政追了上來。
「華音,跟我回去吧。」
他朝我伸出手,目光裡帶著懇求。
幾日不見,他的臉頰深深凹陷下去,眼底是藏不住的疲憊。
「你不是一直想當皇後嗎?我不拉攏何太傅了,我回去立馬封你為後。
「回來吧華音,隻有我才能給你想要的生活。」
到這個時候祁政語氣裡還帶著隱隱的篤定。
他以為開出的條件已經足夠誘人。
誰知我根本不為所動,又縱馬往前走了幾步。
前面就是邊境線,祁政身為一國之君,一旦跨過,就是開戰的徵兆。
可能這時才意識到他會徹底失去我,祁政慌了。
他紅了眼眶,終於肯放下身段,說出那句:
「對不起,華音。」
九五之尊望向我的眼神近乎卑微。
「你要怎樣才肯原諒我?」
我一本正經地回他。
「祁政,你等我十年,不,也可能是二十年、三十年,等我吃遍天下美食,遊遍大好河山,我一定回來,探望一下一輩子困在皇宮的你。」
「也可能是困在牢裡。」
宋序在一旁淡淡補刀。
「我前幾天將你私自出宮的消息放了出去,此時何太傅正聯合宗親說你得了失心瘋,準備扶持你侄兒上位。
「你現在回去,說不定能吃上熱乎的牢飯。」
15
祁政帶著人馬滾了。
走前他死死盯著宋序。
「你就是為了這麼個男人拋棄我?」
他在馬背上咳得直不起身,仍堅持對我許諾。
「華音,他以後對你不好,你一定要回來找我。
「我會永遠盯著你們的。」
宋序冷著臉讓他快滾。
我在後面笑得直不起腰。
宋序回頭捂住我的嘴,假裝自然地將一枚墜子戴在我脖頸上。
我笑意盈盈地看著他,他紅著耳尖偏過頭。
「這是新的咳、定情信物。」
遠處傳來牧民做飯的嫋嫋炊煙,牛羊身披晚霞。
我猝不及防在他側臉親了一下。
草色芊芊,雲朵載歌。
番外——宋序視角
京中貴族子弟以豢養家奴取樂。
我幼時被關在畜生棚,整日和野獸爭食。
六歲之前,我不會說話,一開口隻能發出嘶啞的低吼。
身旁總有同伴被野獸咬死,再被管事拖去亂葬崗。
某天的鬥獸場上,我的腹部被一頭豹子撕裂。
我縮在窩棚角落,靜靜地等著命運的铡刀落下。
一團紅色的身影卻猝不及防踹開了窩棚門。
年幼的宋華音踩著嶄新的鹿皮小靴,拿著馬鞭。
「大膽!你們竟敢在鬥獸場裡養人, 還不快把他們放了!」
我那時不知道她的來歷,隻覺得眼前神氣的小女郎很厲害。
因為每天拿鞭子抽打我們的管事在她身後卑躬屈膝,真的將我們都放了出來。
後來我才知道,那時候她父親打了勝仗,剛被封為鎮國大將軍。
宋華音在京中橫著走。
但她卻沒有尋常女郎家的驕縱,反而有著不符合年齡的沉穩。
她將我們帶出來上藥治傷, 吩咐人去找我們的家人。
養好病的她都會給一大筆銀子, 派人遠遠送出京城。
我不願意走。
我無父無母,自出生起就和野獸生活在一處。
我不理解宋華音為什麼將我救出來,又為什麼不要我。
第三次跟在她身後被發現時,她無奈地摸了摸我的頭, 小聲嘀咕:
「父親不是我要給我選丫鬟嗎?你眉清目秀的,那就選你好了。」
那之後我就梳著雙丫髻,穿著裙子跟在宋華音身後。
我替她打架幫她逃課, 後來還學會了寫字幫她寫課業。
每日美滋滋地任由宋華音幫我梳妝打扮。
她在我臉上塗塗抹抹,給我頭發上簪許多首飾。
我很開心。
直到這事被她爹發現。
她爹看著我哭笑不得, 他摸了摸我的筋骨,說我是練武奇才。
那天我換回了男裝,將軍摸著我的頭認真告訴我。
「你以後就是小華音的暗衛了,你要一直保護她。」
後來這個魁梧的男人死在了疆場上。
宋華音哭得肝腸寸斷, 卻很快一襲嫁衣被送進了東宮。
她父兄皆為國戰死, 背負著將軍府的滿門榮耀卻無任何實權。
是太後給傀儡太子賜婚的最佳人選。
出嫁那日, 她滿眼通紅地握著我的手, 卻沒再掉一滴眼淚。
「日子總是人過出來的,且往前看。」
說罷又笑著安慰我。
「阿序,你可一定要好好活著啊。這樣哪天我過得不好, 你還能救我出來。」
她說這話的時候大約以為隻是一句玩笑。
我卻為了這話毅然去了邊關。
幾年來收攏宋將軍留下的殘部, 慢慢形成了一股不小的勢力。
我要保證宋華音餘生無憂。
邊關風沙肆虐, 不常傳來京中的消息。
隻聽聞太子妃貞靜淑雅, 在宮中頗有美名。
我聽著外面的Ţũ²狼嚎夜夜睡不著覺, 握著宋華音送給我的墜子發呆。
那是從當初差點咬死我的豹子嘴裡掰下來的豹牙。
那時我病得幾乎要死去,是宋華音將它塞在我手裡,哭得睜不開眼。
「別死, 別死,就當是為了我。」
我握著豹牙, 竟真的活了下來。
京中的宋華音也是憑借著這樣的意志生存嗎?
我的心又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第三年,太子登基,宋華音卻被困在冷宮。
我快馬加鞭, 用盡手中勢力為她安排好一條逃出去的路。
到了冷宮,卻看見宋華音躺在西南角的歪脖子樹上, 睡得正香。
她見到我時大驚失色, 一下子從樹上摔下來,摔到了頭。
因此前塵往事盡忘。
我想起她得知父兄皆死時洶湧的眼淚,嫁入東宮時面上強裝出來的堅強。
「阿序, 我以後一定要縱馬遊歷山川江河, 看看父親和哥哥守護的大夏長什麼樣。」
她也曾快活地暢想過以後的日子。
所以那些難過的、痛苦的歲月就讓我替她背負吧。
我情願她想不起來,無憂無慮度過這一生。
醒來後的宋華音看著我,問我叫什麼名字。
眼前人漸漸和記憶裡的紅衣身影重合。
那年風很輕很暖, 地上有幾隻燕子嘰嘰喳喳。
她站在窩棚外朝我伸出了手。
「春光作序,你以後就叫宋序吧。」
我握緊了那雙手,自此一生不會放開。
(完)